已經與韋緗完婚的禦史邵廣,這時也正義憤填膺,意欲奮筆疾書彈劾姚潛失職,諫言朝廷治其死罪,正寫得熱血沸騰,就被韋緗提了一桶冷水來當頭澆下。


    “郎君以為敗軍之將便該處死?”韋緗一隻柔荑輕輕巧巧便搶去了邵廣手中“凶器”,她微蹙著眉頭,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以為然四字。


    “姚潛身為鎮北大將軍,遭此慘重敗績,難道不應被追究失職之罪?”


    “武威侯曾經也因耽誤軍令導致戰敗,要是先帝那時便將武威侯處死,征討諸蠻時武威侯又哪能立下赫赫戰功?姚將軍固然戰敗,但是否失誤還待察明,這時若將其處死,也不利於穩定軍心,故而妾身以為,眼下之重,還在於怎麽化解晉朔之危。”


    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邵廣便遲疑起來,韋緗再接再勵:“再者太後也已決意將姚潛以待罪之身押赴長安受審,倘若姚潛果真有失職之罪,太後勢必不會輕饒,但若隻是難抵敵軍勢眾勇銳,固然也會受罰,卻非死罪之重……郎君是文臣,並不詳知軍務戰事,可不能隻憑義氣用事,反被居心叵測者利用郎君一片赤誠忠耿。”


    眼見著邵廣幹脆蹙眉沉默,韋緗的小手又撫上了他的肩頭:“郎君試想,若武將戰敗即被處死,將來可還有人膽敢擔當領軍之責?武宗時期,討伐高句麗,先鋒大將因指揮失當而戰敗,武宗非但未將其處死,反而給予帶罪力功之機,後此大將果然反敗為勝,為武宗盛世立下赫赫之功,反之,前朝末帝執政時,將敗軍之將斬殺,以致軍心浮動,節節敗退,末帝仍不悔改,結果死於軍中嘩變,身死國滅。”


    這兩個例子一舉,邵廣徹底沒了主見,僵坐榻上哀聲歎氣。


    韋緗又再提醒他,口吻越發溫柔:“郎君急著彈劾姚將軍,卻疏忽了另一件事,禮部侍郎前些時候諫言修繕興慶宮,雖聲稱是因此宮為中宗潛邸,若任其古舊為不敬先君,更失皇家氣派,然此時國庫虛空,更有戰亂驟起,怎可在宮室一用上大耗人力物資?更有京中不少王公貴胄奢靡成風,也大有違於高祖帝節儉之政,如今內憂外患,奢靡之風難道不該嚴令禁止?”


    便親自為邵廣研墨抻紙,眼看著邵廣書寫劾章。


    隻是邵廣在將劾章遞呈之前,當然不忘與賀湛、陸離商議,因他雖然覺得韋緗所言似乎有些道理,但總還是存在怪異之處,實在拿不準應當如何是好。


    “令內三兩句言辭,博容便以為姚潛罪不當死了?”賀湛頗有些啼笑皆非。


    “不才……的確不諳軍事。”邵廣自覺慚愧,又猛地挺起胸膛:“澄台若以為姚潛的確該死,這劾章我依然會寫!”


    賀湛直揉額頭,還是陸離開解邵廣:“博容隻是侍禦史,縱然寫成劾章,上官亦能扣呈,但博容也不需憂慮,彈劾姚潛者決非博容一人,隻不過,既然無有姚潛失職實據,太後不會將他處以死罪,一句話說穿,這劾章寫與不寫,多少人寫,都無甚效用,因為太後任人唯親,而非公道正義。”


    “那難道就眼看著奸侫小人逍遙法外?幽燕數萬戰死兵勇怎能瞑目?家園被毀流離失所之燕趙百姓更加無辜!”


    “那麽博容以為應當如何?固然可以死諫,倘若死諫能夠改變結果,我亦讚成博容為社稷舍生,但若死諫非但不能有任何改變,甚至還會擔負罪名,豈非枉死?”陸離搖頭:“追根責底,為執政者愚貪,奸侫小人才有立足之境,而我們所為之事,便是撥亂反正,在此之前,必須杜絕毫無必要之犧牲。”


    邵廣頹然,良久才道:“絢之所言,廣牢記於心,那麽另一樁事……禮部侍郎分明為太後黨從,韋七娘何以唆使我彈劾?修繕興慶宮,似乎也是太後情願!”


    賀湛便笑:“那麽博容以為是否應當阻止大建宮苑?”


    “這時當然應當阻止。”邵廣肯定說道。


    “那麽博容呈上劾章即可,至於令內為何有此建議,相信待結果分明之後,博容便能體會。”賀湛暫時賣了個關子。


    於是邵廣滿頭霧水地把那劾章呈交了。


    正如賀湛與陸離推斷,自幽燕失陷之厄公之於眾,不少言官紛紛彈劾姚潛該當死罪,其中以林昔最是活躍,甚至發動不少士子聯名廣諫,但幾大國相都有異議,說辭自然與韋緗那套別無二致,於是太後決斷,將姚潛押解長安受審,可在此之前,當然也要擬定接替姚潛的主將人選。


    直到此時,太後仍在遲疑!


    原是想將武威侯放在眼前考驗,確定其為真心投效,三、兩年後再調往幽州,著姚潛鎮守晉州,也是為慎防武威侯生不臣之心,哪裏想到北境這時便生劇變,姚潛這回就算能夠保全性命,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任邊防大將,調返長安不能避免,可倘若沒有姚潛鎮守晉朔以防後患,怎能放心將數十萬軍隊交給武威侯全權節製?


    但若不用武威侯,雖說毛、元黨從亦有武將,太後同樣不放心輕信,更加關鍵則是萬一晉朔有失,中州至京畿再無雄關險隘,國都岌岌可危!


    太後這麽一遲疑,除了謝饒平依舊保持沉默,韋元平與毛維、元得誌三人開啟了臉紅脖子粗的互掐模式,政事堂的房頂險些沒被掀開。


    幾大國相各有私心,太後一直心知肚明,因而她要問諫,反而更加依賴賀湛、徐修能等後起之秀。


    徐修能卻是早在知悉劇變之時,便已與十一娘這個“盟友”商議。


    “太後更加傾向武威侯,但顯然也還心存顧慮,隻不過依我看來,眼下時勢危急,也的確隻有調武威侯往北邊才能確保晉朔不失。”十一娘這時當然要為武威侯助勢。


    可徐修能卻有遲疑:“畢竟晉王與武威侯也有聯係……”


    “晉王人在長安,生死尚不由己。”十一娘斷言:“太後縱有憂慮,根結並非晉王,而是擔心武威侯隻是表麵投誠,卻存見風使舵之心。”


    徐修能思慮許久,方又頷首:“摒除晉王這一因素,武威侯至少不會與汝陽王同流合汙,其長孫娶妻韋氏女,相比其餘,其實更不可能背叛太後,或許,太後若真不釋疑慮,待晉朔危機緩解,可另調親信鎮守晉州,以防武威侯行叛亂之事。”


    十一娘微微一笑:“二郎設想周全,私以為可以上諫。”


    於是賀湛、陸離與徐修能幾乎統一口徑,尤其是徐修能的建言,更加讓太後滿意。


    的確如此,大可等到危機緩解之後,再考慮調遣心腹鎮守晉州,牽製武威侯勢大\/逼君。


    太後當即立斷,謝饒平自然沒有異議,毛維與元得誌也隻好偃旗息鼓,政事堂爭吵平息,宗政堂卻又吵了起來,當然是汝陽王堅決不認同武威侯調防北關,他薦舉之人為威衛大將軍周昌,這並不是說周昌為汝陽王黨徒,但汝陽王若對他有舉薦之恩,自然就有了交近的契機,縱然舉薦未成,也有賞識之義,汝陽王是不惜一切手段見縫插針,企圖收攏武將為他所用。


    賀燁自然也會參與宗政堂這輪爭吵,但事涉軍國要政,這回爭論竟是前所未有的激烈,賀燁的胡攪蠻纏實在有些兒戲,南陽王照常不表態,義川王獨力難支,情勢一時陷入僵局。


    太後等不及了,她終於有所行動。


    於是這日南陽王世子之長媳錢氏便受詔入宮。


    十一娘也正在太後左近,一見錢氏單獨獲詔便知不妙,果然便聽太後開門見山說道:“你那長子賀佶雖然年方十三,不過宗室子弟多為早婚,他又是南陽王一係曾長孫,將來有承嗣之重,早慮姻緣也是理所當然,神武大將軍楊懷義之女楊十五娘出身世族,惠心紈質,可為佳婦,錢娘以為如何?”


    南陽王一心韜光養晦,連長媳都並非出身顯望,錢氏更是普通世族,一貫溫柔敦厚,又哪裏能抵抗得住太後這顯然的示意,自是不會說楊十五娘不好,太後便笑道:“如此,我便讓謝相為媒,代表南陽王府求娶楊氏女兒為曾長孫媳。”


    十一娘:!!!


    那楊氏女明明是心悅賀清,這下可好,成了賀佶將來妻室,豈不是日後要稱九娘一聲嬸母?!


    錢氏入了一趟宮,才剛十三歲的長子便有了未婚妻,她也大覺玄妙,失魂落魄地走了,太後才問十一娘:“伊伊似覺驚訝?”


    十一娘回過神來:“楊十五娘與九姐隻怕將來難以相處和睦。”


    “她是晚輩,又能如何?再者賀清之父非長,遲早亦當分家別居,兩人將來不過親戚而已,伊伊不需為九娘處境擔憂。”太後顯然有心考較十一娘:“你知道我為何要促成這樁姻緣?”


    “太後應當是……欲讓南陽王擇定立場。”十一娘不無擔憂。


    太後頷首:“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可君國既已麵臨危難,南陽王勢必要做出決斷。”


    其實太後心裏也明白,僅靠這樣一門強製性意味甚濃的聯姻並不足以讓南陽王決心投效,但至少眼下,可逼南陽王讚成武威侯調防北邊,而她行為此事尚有其餘計劃,她就是要讓賀淇明白,在收攏人心一事上不可能占據上風,宗政堂的存在是一個莫大掣肘,更別說姚潛事件必然會讓賀淇大加質疑,太後已經沒有耐心與賀淇周旋了,她要逼得賀淇徹底暴露獠牙,然後再連根拔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望族權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刹時紅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刹時紅瘦並收藏望族權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