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燁原是輕車熟路準備直取平康坊,及到坊前才忽然省悟帶著謝瑩往妓家似乎有些不妥,他倒不是擔心壞了自己本就臭不可聞的名聲,隻是顧忌謝相府那韋氏婆媳仿佛腦子不那麽清楚,要是犯起橫來,認為自己玷汙了謝瑩的閨譽,硬逼著娶回家去可就難辦了,於是懸崖勒馬,順路就拐去了東市。


    也多虧如此,上元佳節平康坊“歇業”的事,晉王殿下這位“歡場老客”卻並不知情,真要是帶著謝瑩去那裏遊玩,可就露餡了。


    兩人帶著謝靖這個“拖油瓶”,在朱杈臨時隔出的車道上走馬觀花看了一陣,賀燁竟然也被唐胖子家正店前那一出優諫戲吸引了注意,在岔口下馬,折踱過去圍觀。


    謝瑩不是第一次元宵遊街,對這熱烈程度遠遠勝過後世元宵氣氛的燈會已經表示不驚詫了,但她從前隻遊天街,並沒有遊過東西二市,還是略微覺得有些新鮮的,當然更兼今夜有意中人作陪,心情的愉悅更加不可同日而語。


    她好奇地盯著看台上那麵巨大的布幅上所書文字——“特邀陳大頭陳二胖義演”,這是什麽鬼?


    跟著晉王擠近台前,謝瑩終於看清了台上藝人,穿著藍布長衫的胖子麵若銀盤,兩腮抹著厚厚的鉛粉,一雙眉毛也著意畫得又粗又長,是滑稽的扮相,偏又演出氣度不凡的架勢,違和又可笑,隨著一陣急促的鼓點落下最後一個音節,羽扇往手心一敲,指向左側,清清爽爽地喝出一聲來:“呦,那可不是大頭兄?一隔數月不見,怎麽滿身愁苦,拖拖遝遝這是將往何處?莫若上前一問如何?”


    謝瑩便看向羽扇指向處,不由隨著觀眾“卟哧”笑了出聲。


    踱上台那又一藝人,果然長著一顆極大的頭,但從脖子到身子又纖細得很,也畫了妝容,麵孔塗得更加煞白,兩道愁眉連在一起,在眉心處誇張地凹陷進去,愁苦得真是一目了然,他穿著一件破了大洞的長衫,髒兮兮的辨不清是灰是白,垂頭喪氣、一步三歎,踱至台中還很是滑稽的麵向眾人攤一攤手。


    又聽那胖子笑問:“大頭兄,莫不是丟了錢袋子,還是連媳婦也擠失在燈會,大過節,怎麽像隻喪家犬,何至憂愁,千金散去還複來,天涯哪處沒佳婦?”


    被打趣了的大頭依然攤著手,跌足長歎:“若有錢袋媳婦丟,我也不會發愁了,秋闈落第,無米下鍋,才是塵慮縈心,懶撫七弦綠綺,霜華滿鬢,羞看百煉青銅。”


    扮相詼諧,卻用雅辭插科打諢,引得觀眾又是一陣笑聲,謝瑩也覺格外有趣,這形式,倒是像極了後世春晚的相聲小品。


    她不知道這是大周建國後才興起的滑稽戲之一門類,優諫戲曾經在武宗盛世風靡一時,不過近些年來,卻是少見了,陳大頭與陳二胖並非兄弟,兩人皆為倡優門徒,並不長居京都,名氣還是靠遊藝四方闖下。


    就見那二胖把嘴張得溜圓,都能塞下一個雞蛋了,又隨一聲鼓點,把脖子一歪,眼睛一鼓。


    底下一片叫好。


    “你還在考?這都一連幾年落第了,也沒個營生糊口,難怪窮困潦倒,衣無二件鞋無三雙,嘖嘖,要我說,你這腦子,考成了鶴發白叟,也難得出身,大頭兄呀,你是執迷早行之客,又無運效那晚釣之翁!”撫胸長歎,又是脖子一歪,張嘴鼓眼。


    謝瑩再次跟著觀眾叫好,雖然她其實根本沒有聽懂早行客與晚釣翁的典故,隻顧扯著晉王的袖子表演天真爽朗,一臉的媚笑。


    但接下來陳二胖的話就更加通俗易懂,讓謝瑩勃然大怒了——


    “現下時勢,若求官運亨通又豈止窄道一條?家中若有姐妹貌若天仙,不妨獻上,即便嫁了人也無妨,和離了,照樣有望封妃,豈不是跟著雞犬升天,哪裏需要繡虎之才,雕龍之辯?”這話儼然就是諷刺韋元平、元得誌了,謝瑩倒還不覺得怎麽惱怒,再往下聽:“若無這先天優勢,也不是沒有其餘捷徑,就得講究個眼光,娶妻得看其娘家姐妹,說不定妻家姐妹就能獲聖寵,萬一眼光有誤,還有補救,隻要拍合了馬屁找對了上官,先任刺史,三兩年說不定就能拜相了,任哪一條路,都比大頭兄如今執迷要敞亮,是也不是?”


    好家夥,一番話把政事堂諸相網羅打盡了!


    謝瑩雖然對謝饒平這個祖父並無血緣親情,至少如今還是“同盟”,自家祖父竟然被優倡公然調笑,讓她這相府千金顏麵往哪裏擺?當下就黑長了臉色,恨恨咬牙:“好些刁民,竟敢當眾汙辱宰臣!”


    這語音略微有些高揚,狠戾之氣又大別於周遭氣氛,引來不少側目。


    謝靖微覺難堪,掐了掐謝瑩的胳膊提醒她莫要張狂,賀燁已經格外奇異的盯了謝瑩一眼:“汙辱了誰?”


    謝氏兄妹:……


    謝瑩雖然很想將這大頭二胖碎屍萬斷,刹那之間卻還意識到不能將晉王一齊拖下水,殿下名聲已經夠臭了,倘若再因為替她出氣當著這多人麵前將這兩個刁民打殺,上元佳節行為此等惡事,汝陽王豈不又有了借口把晉王逐出宗政堂?必然不為太後樂見,豈不責怪她衝動魯莽?


    謝靖想的卻是,晉王殿下未免也太過不學無術了吧,如此明顯的詆毀,他竟然毫無意識?!


    賀燁像是洞穿了謝靖在想什麽,往左側揚了揚下巴:“柳十一身邊那女子,仿佛有些眼熟,六娘可認得?”


    謝氏兄妹再度:……


    感情晉王殿下不是被這優諫戲吸引,而是被美人絆住了腳步!


    兄妹兩個這可冤枉了賀燁,起初他的確是被優諫戲吸引,需知治世時,倡優調侃重臣不算稀罕,甚至有些倡優是被重臣特意聘請回府助興,公然調侃主家,讓主家顏麵掃地,但因那時政治清明,君主仁德,主家也隻好自認倒黴,可到他祖父肅宗帝時,卻為這口無遮攔的優諫戲鬧出一大風波,雖然因言官諫阻,肅宗並未怪罪優倡,隻是略施小懲了事,然而一度風行宮廷的優諫戲也受到了莫大打擊,別說宮室貴族,長安都少見了,唯有在地方上還有存延。


    賀燁眼見今年上元節,名躁地方的大頭二胖竟然現身京都,這才格外好奇,聽著看著,忽然又留意見十一娘也在不遠,起初倒也不覺驚詫,又留意見十一娘身邊佇著個含情脈脈的男子,時而帶笑低語,言行不無曖昧。


    殿下心裏便有些不自在了,自己精心庇護一顆白菜,頻頻有被豬拱的危機,先是有個徒具虛表的粟田馬養,又增一位居心叵測的徐修能!


    原本就對十一娘大感虧欠的晉王殿下,這時很有一種抽鞭子“趕豬”的狂躁。


    那小丫頭,連蕭九郎這樣的才貌雙全都看不上,若不是因為自己交待她與徐修能交近,哪裏會忍受此人挨在身邊花言巧語,晉王殿下因為過意不去,越發嫌惡徐修能這頭想拱白菜不知天高地厚的豬。


    但在謝氏兄妹麵前,他自然要隱藏真意,不能暴露對十一娘的另眼相看,隻好拿……婷而說事了。


    又說十一娘,早就習慣了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她起初是被大頭二胖的名頭吸引,還是多年前,便在遊記雜說裏看過關於陳門優諫的記載,說是慕名多時也不過份,隻沒想到名聲在外的兩人會在這時現身京都,聽著看著,也留意見賀燁站在不遠,當然沒有漏下謝氏兄妹,但她並無攪擾兩人的打算,隻佯作毫無知察。


    壓根就沒想到賀燁會對徐修能咬牙切齒,不顧身邊謝瑩滿懷戒備,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婷而身份坦誠後,拍拍額頭故作恍然大悟:“難怪覺得麵善,還真有一麵之緣”,主動過來“招呼”,這下子震驚了柳九娘這個晉王燁的小擁躉,兩眼發亮的禮見。


    一聲“晉王殿下”的招呼,驚得四圍觀眾心照不宣默默避讓。


    活閻王的威名可見一般。


    “柳九娘,好久不見了。”賀燁隻衝小擁躉微微頷首,目光卻有意無意晃過婷而,理也不理十一娘,趾高氣揚的對柳彰說道:“既是巧遇,諸位莫若隨本王往燈樓小坐。”


    謝瑩在後暗暗磨牙,斜著眼角打量婷而,雙十年華,自是不比十四、五歲的少女青澀,而更顯綽約多姿,卻偏又生得纖柔清麗,眉心似籠輕愁,不盡婉弱之態,那西子捧心模樣,最能激生男子憐惜之情。


    隻不過謝瑩雖然腸子裏直泛酸水,暫時卻也沒把婷而放在眼裏,不提年歲,單論出身,根本就沒有資格與她競爭晉王妃,縱然殿下是因一時新鮮,為其姿容所惑,頂多也隻不過納為姬妾,如那秦氏一般,遲早都會被她一一收拾,無非野草雜石之流。


    便並不反對晉王的“興致”,笑盈盈地與眾人見禮,挽起十一娘的胳膊,邀她同乘。


    徐修能自然也會上前見禮,竟也厚顏無恥地要往晉王燈樓叨擾。


    賀燁:……


    他可不想讓這隻豬相隨左右,但若是拒絕,就怕會被謝瑩洞悉偽裝,隻好大手一揮渾作全不在意,冷眼看著徐修能一路之上窮盡心思與柳彰兄弟二人談笑風聲。


    謝瑩邀了十一娘同乘,終於忍不住抱怨起那陳姓倡優:“賤民而已,竟敢公然誹陷朝臣,雖今日上元佳節不便追究,咱們也當稟明太後事後緝拿治罪。”


    這就是企圖把十一娘拉下水來,甚至當作刀匕之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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