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仍然寒涼,可是安邑坊內一戶宅邸,主人卻甚有閑情逸致,單等著這白月照書窗的清宵晚景,開紗窗,亮銀缸,喜滋滋地看一陣廊外撫疏樹影,就算這間刷飾一新的書房仍透著絲絲縷縷的漆油味道,也一點沒有影響何紹祖悠然自得的心情。


    舊歲升調回京,做為綠服職官,堂堂承議郎戶部司郎中,自是不能再賃居外郭陋宅,好在這些年雖說花消出去的賄財不少,通過與那商賈合作販售借用柳十一娘名氣的顏彩,更兼在什邡令一職也搜刮不少浮財,還算略有積蓄,故而走馬上任後,何紹祖便買下了緊鄰東市的這處宅邸,趕在新歲前修飾布置好,忙不迭地喬遷新居。


    從此也算是在貴望雲集的京都東區,有了自屬一席之地。


    還有一件喜事便是,終於能在方氏這隻河東獅麵前揚眉吐氣,即便新納美妾,方氏亦不敢再有異議,如今美妾又有了身孕,何紹祖倒希望這回能得個千金,他也算是子女雙全了。


    看了一陣院中夜景,待那紅爐湯沸,何紹祖沏好一盞茶水,又攤開一卷字書,這還是前幾日某個中了縣榜的考生親自遞來的行卷,如今他也有了資格薦舉人才了。


    不由得遙想當年為得提攜時多少苦心竭力,頓生功夫不負有心人的感慨。


    然而茶水未待飲盡,在這靜夜時分,卻突有不速之客。


    何紹祖呆呆看著偏廳裏負手而立的來客,頭帶烏紗紅寶冠,身罩緋花圓領袍,正側著臉望將過來,背著燈照的眼眸幽不見底,不知怎麽就讓何紹祖深深吸了一口涼氣,戰戰兢兢上前揖見,一顆心沒著沒落,實在想不明白大名鼎鼎的竇侍監怎麽會在這個時候登門拜訪。


    “何郎中,老夫有要事相詢,有請何郎中移步。”竇輔安沒有閑情與這在他看來不值一提的六品承議郎客套,一句話就道明了來意。


    雖說有個“請”字,但當然是不容拒絕的要求,不過何紹祖實在有些畏懼這個太後身邊的第一心腹,他尚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眼下份量遠不足讓竇大侍監親自來請,今晚必定不是因為什麽好事,因著這樣的擔憂,何紹祖便顯得不那麽知情達意了,竟然回應道:“竇侍監但問無妨,卑職自當知無不言。”


    “何郎中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實話告訴你,這可是太後懿旨,何郎君還是隨老夫前往寒舍吧。”


    這句話更如一記重錘砸下,何紹祖隻覺一顆心疾疾墜底,震得膝蓋骨都有些發軟了,渾渾噩噩地踩鞍上馬隨在竇輔安騎後,腦門上漸漸滲出豆大的汗珠,脊梁上卻纏滿了陰涼,可任憑他如何搜腸刮肚,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麽差錯,值得竇大侍監親自請往私家盤詢,連知會一聲毛相國的機會都不給他。


    因著竇輔安身擔重職,太後特意賜宅光宅坊,他竟與晉王殿下馬馬虎虎算作鄰居,不過竇輔安到底是宦官,多數時候都歇在禁內,甚少回私家,縱然如此,竇大將軍所居宅邸仍然布置得富麗堂皇,除了普通居宅所設廳堂臥內、花苑遊廊之外,甚至還專門設置了幾間獄室,羅列刑具,陰森可怖。


    何紹祖一被帶到這裏,縱然竇輔安並沒有急著拷問,彬彬有禮地請他落坐,他已然是被嚇得麵無人色,隻覺小腹陣陣抽痛,額頭上豆大的汗粒直往下淌。


    “聽說何郎中任什邡令時,緝拿處死那兩百匪盜,其實都是無辜平民?”


    這句輕言細語的盤詢,儼然卻若五雷轟頂,震得何紹祖不及細想,忙不迭地喊冤:“卑職怎敢行此罪惡?那些人犯可都是經過了認罪畫押呀!雖然表麵都為在籍民戶,實則與急公會暗中勾通,或通傳消息,或參與劫掠,可都是罪證確鑿呀。”


    竇輔安斜起唇角:“何郎中可想仔細了,真是罪證確鑿?”


    又不待何紹祖賭咒發誓,竇輔安冷笑出聲:“論來審斷瀆職不法為大理寺職責,不應由老夫問斷,太後之所以有此示意,可見並不欲將何郎中按律治辦,但要是何郎中不識抬舉,老夫此處刑具,可並不比大理寺短缺。”


    於是那些信誓旦旦就徹底賭在了何紹祖的喉嚨口,隻顧呆怔著汗如雨下,在坦白從寬與拒不認罪之間搖擺遲疑。


    竇輔安冷著臉等了半刻,見何紹祖還不開竅,便開始挽起了袖口,語氣還是那樣漫不經心:“何郎中既然執迷不悟,那麽老夫隻好冒犯了。”


    眼看著那些閃閃發亮的鋼鞭鐵烙,何紹祖哪裏還敢抵賴狡辯,到底還是認罪了。


    “卑職……實在是因揖盜令所逼,卻難以察獲匪盜……”


    竇輔安根本沒有耐心聽這些借口托辭,再度打斷了何紹祖結結巴巴的辯解:“老夫隻想知道,可是有人聲稱鄭雄捕平民充匪盜,得表彰高職為誘餌,唆使何郎中效仿?”


    “正是,那人自稱曾為鄭使君幕僚。”


    得到這個結果,竇輔安便沒有再繼續詰問,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斜睨著魂飛魄散的何紹祖,幹笑兩聲:“要委屈何郎中了,暫且在此處宿留些時日。”


    一個戶部司郎中,就這麽被竇輔安軟禁私獄,但何紹祖可不敢有半句質疑,他十分明白一切都是太後的意思,可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入職尚書省,眼看前途光明,一夕之間卻生死未卜,又怎不悲痛欲絕。


    他原也不曾想過行這膽大包天之事,一來是因被那神秘來客所述事實震驚,想到鄭雄既然因此得到高官厚祿,他為何不能效仿?再者自從朝廷揖盜令頒發,要求各地官員引以為重,他的靠山毛大相國也讓人傳來令信,要求他務必重視,也有婉轉暗示,稱不少州縣察獲匪盜,其實並非落草之寇,而以在籍民戶作為“掩飾”——橫豎揖盜令頒發以來,落網賊冦並不由大理寺、刑部複審,而是經地方官員稟奏請斬後,在當地即行處斬,死無對證,根本不用擔心會生紕漏。


    何紹祖想著如果隻捕區區二、三十人,並不算赫赫之功,頂多是升遷州官,還得熬上許多年頭才能返京入朝,不如幹脆在“捕盜”人數上爭取顯然優勢,這樣有毛大相國為他請功,才有可能直接升調京官。


    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太值得放膽一搏了!


    但現在是怎麽回事?為何太後忽然追究舊案?並且還是親自授令竇輔安盤詢,根本不容他分辯,便以刑訊威逼,又將他軟禁在此!


    何紹祖盯著石壁上那盞昏黃如豆的燈照,絕望得嚎啕大哭。


    又說竇輔安,次日大早便急趕入宮,將昨晚所獲一一告訴了太後,聽聞何紹祖的供辭,太後的麵色鐵青,連連冷笑:“真是狗膽包天,竟然敢欺君瞞上!又愚蠢透頂,輕易就受人唆使,甚至不曾細察那唆使之人來曆,亦不關心去向,這樣輕易就放過了居心叵測之徒!”


    竇輔安昨晚待何紹祖大不客氣,這時卻沒有落井下石:“太後息怒,眼下情勢,似乎不宜追究舊案,州縣官員雖然不曾真正捕獲急公會眾,但這番行動,對布衣平民卻也不乏威懾,有利於禁絕民眾與賊寇勾通。”


    “可是那唆使之人究竟是受誰指使?種種跡象,顯明有人圖謀不軌。”太後這時當然已經聽聞了陸離與邵廣的稟知,人證溫嶠的存在又忽然間蹤跡全無,讓太後大是警惕,就像被人硬塞了根魚骨,讓她如鯁在喉,因為葦澤關告捷的愉快心情也平添一重陰霾。


    “無論是誰在後圖謀,亦無真憑實據,隻要有人跳出來揭發,隻需斥其構陷即可。”竇輔安建議道。


    “倘若是汝陽王黨在後策劃倒不足為慮,就怕是匪寇意圖煽動民亂!”太後想起陸離的諫言,大是煩惱地蹙緊了眉頭:“總不讓人好好消停幾日,真是風波不斷。”


    太後心情極度暴躁,於是將共主揖盜一事的毛維、元得誌拎來狠狠訓斥一番,把兩個國相罵得灰頭土臉,又說不出個應對之策,太後竟然也沒有心情召集信臣商議,這一日的篷萊殿可謂氣氛凝重,就連謝瑩都不敢往太後跟前湊,拉著十一娘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才讓太後如此鬱煩。


    十一娘心中雖然明白,當然不會告訴謝瑩,隻與徐修能暗通消息。


    “這事的確太過蹊蹺。”徐修能聽說江、洪二州刺史竟然欲汙殺五千無辜邀功,也是吃了一驚:“十一娘有何見解?”


    “那溫嶠不知蹤跡,也不知是否被汝陽王黨察獲,倘若如此,汝陽王勢必會借機生事,江、洪二州刺史若被坐實罪名,毛相國也會被牽連……太後倘若包庇毛相國,極有可能會踩中陷井,故我以為,到時,需諫太後公斷此案,釋放無辜,重懲奸官。”十一娘這回倒沒有語焉不詳,很清楚的闡述了她的想法。


    “但毛相國倘若因而獲罪,豈非讓汝陽王得逞?”


    “毛相國並未主使汙殺無辜,頂多是薦人不當、監管不利之罪,雖然罷相,也不是沒有起複之機,但倘若太後堅持不信告舉,未經徹察便允奏報請斬,極大可能激生更大禍患。”


    徐修能聽了這話,忽然眉心一鬆眼中一亮,隨之唇角高揚:“正如小娘子之言,首惡隻不過二州刺史,毛相國罪責不大,當諫明太後擇重取舍。”


    十一娘莞爾:徐修能必然不會放過此番息事之功,有了這位助攻,營救數千無辜更添幾成希望,而更加有利的是……因自己那番暗示,徐修能看來是開竅了,由他去諫言太後趁此時機將毛維另作他用,無疑絕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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