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當真?”十一娘無比驚愕地看向特地尋她通風報訊的賀湛,很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方氏魔怔了不成?”


    又是一年上巳節,十一娘卻未得允假,因為這一段風波頻生,太後也沒那閑心大張旗鼓往曲江池遊春飲宴,宮人們隻是在蘭婕妤的主持下,在太液池畔舉行祓禊之禮,十一娘去湊了個熱鬧,才回篷萊殿,就從賀湛口中聽聞了方氏自掘墳墓的事。


    事發其實是昨夜,因為匿不舉哀罪行曝露被萬年縣衙收監等待刑罰的方氏,突然大吵大鬧,聲稱她與毛維曾有苟且之事,關係非同一般,威脅萬年令立即去請毛相國來見!


    “怎麽不真?這事可是絢之所述,他不是任了一段萬年尉?倒也有幾個獄吏還念著當年照庇之情,方氏喧鬧獄室,獄吏多有耳聞,雖得萬年令厲囑不能聲張,還是私下知會了一聲絢之。”賀湛笑睨著十一娘:“怎麽,這不是五姐手筆?”


    “我會如此閑極無聊麽?”十一娘瞪了一眼賀湛:“當初設計方氏,不過是為了針對何紹祖,欲助六娘一臂之力罷了,何紹祖既然已經死了,六娘與方氏並無過節,我又何需再追究不放?這事非但與我無幹,甚至能保證亦非六娘手筆,六娘性情雖然倔強,一張嘴也從不饒人,但卻並非歹毒之輩,她不會在這時對方氏落井下石。”


    “萬年令本是得了毛維叮囑,知道方氏……非同尋常,還真通告了毛維,毛維趁夜往見,緊跟著方氏就暴亡囚獄,連何紹祖那幼子,也因為父母俱喪悲痛欲絕,聽說,病重咳血,怕是活不了幾日了。”賀湛微微蹙著眉頭:“五姐,不是我小人之心,六娘縱然與方氏並無仇怨,但極有可能遷怒何紹祖之子,欲斷他一係香火,六娘經曆不少磨難,心性隻怕大改,她又不知五姐真實身份,說不定亦將五姐當作仇敵,將來五姐若與六娘再有交集,還需當心才好。”


    “不是六娘。”十一娘篤斷說道:“方氏這人不算聰明,但也並非愚蠢透頂,她之所以被滅口,一定是讓毛維感覺到威脅,但她因匿不舉哀之罪已經入獄有一段時日,必定早就料到會沒為官奴這一判決,為何昨夜方才喧鬧獄室,訴求與毛維麵談?這必然是受了什麽人唆使,這個人若非方氏熟識,她也不會輕信,六娘如今身份……她行事多有不便,哪裏有能力買通毛維黨羽?若我料得不差,一定是元得誌手筆,元得誌這麽做,是欲讓毛維失信於黨徒。”


    “但方氏匿不舉哀之所以揭曝,不能排除為六娘幕後促發,六娘也許隻是利用了元得誌,畢竟當初五姐鏟除姚姬時,也通過小百萬求助過六娘,六娘應當明白大姚姬對方氏之恨怨。”


    “十四郎,我不信這是六娘在後設計,但我也知道難以用‘一貫了解’四字將你說服,我與六娘……不,與我那六妹妹其實一直並非親厚,又何談了解呢?我也知道十四郎是一心為我打算,但隻不過……即便有一日,六妹與我分處對立陣營,也請你不要傷害她,昭兒以外,這世上誰還與我是血脈相連呢?我對她諸事相瞞已為情非得已,至少不能因為所謂大局,再讓她遭遇苦難了,我這個阿姐,曾經沒有能力庇護她,那麽至少應當做到沒有傷害。”


    “可是宇文盛……”


    “現在擔憂這些都太早了。”十一娘打斷了賀湛的話。


    這一處廊亭之外,是蝶舞芍藥叢,鵑啼海棠枝,一年春光正值浪漫。


    而亭內兩人,顯然無心賞景。


    “十四郎,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私情家人,我之所圖是有朝一日能為裴鄭二族平反,並且有絕對能力護庇親友,所以我不會以犧牲親友作為代價,那些踩著親友血肉成就大業之事,非我所願更為我所惡,因為六妹之故,宇文盛必須保全,至少,不能傷他性命。”十一娘垂眸:“我也知道我是在求全,讓你為難了。”


    賀湛就再無心情顧及那些隱憂了,眉梢一挑:“五姐何出為難二字?宇文盛雖與急公會有涉,但據我所察,他隻不過是與朱子玉私交甚深罷了,並非當真投為急公會眾,就算有朝一日……隻不過保全宇文盛而已,若連這個都做不到,何談匡複社稷、中興大周?五姐放心,今日短談之後,澄台懂得你之心願,我管咱們六妹妹做了什麽事呢,就算她真算計了方氏,方氏也不是好人,正該罪有應得。”


    後半段話簡直就是孩子氣十足,讓十一娘頗有些哭笑不得:“那是你六姐!”


    “是,六姐,六姐將來便如我嫡親姐姐一般,五姐就再笑一個唄?你剛才那笑,比哭還難看!”


    ——


    萬年縣衙囚獄裏的那出變故,被毛維有效扼製,除了陸離從舊屬口中得知了內情,並沒有張揚開來,方氏因惡邪纏身而暴亡,是萬年令上報朝廷的官方交待,對於一個無足輕重的罪官家屬究竟是何死因,刑部與大理寺自然不會關注,但方母曾為毛家大郎乳母,甚得毛夫人信重,方氏也算毛夫人看著長大,故毛夫人得知方氏死訊後,很為她歎息了一番,又有些疑心方氏暴亡是另有緣由,便叫來長子囑咐:“阿方身子骨一貫康健,好端端怎會暴病?我疑心是在刑獄裏受了苛虐,她到底是你乳母之女,要是被人害死了,我們總不能坐視不理,你去萬年縣衙問個清楚。”


    這時毛維正好掀簾子入室,聽了這話好不氣惱,冷哼一聲:“問個什麽清楚,是我處治了她!”


    毛夫人大吃一驚:“阿方為相國做了那多事,相國不是也答應了她必保她母子二人平安,怎麽會……”


    “誰讓她瘋魔了呢?”毛維往錦榻上一坐,眼若冷電唇如紅櫻,可見氣得不輕:“她那婆母過世,竟然敢匿不舉哀,這也還罷了,連我也瞞著,又不將事情做得幹淨,讓人揭發出來,我明麵上如何保她?隻能依循國法公斷,本已經將道理對她說明白了,即便沒為官奴,也沒什麽了不得,待得這段風頭過去,報個病故,她改名換姓照樣逍遙自在,結果呢,在牢獄裏呆了幾日,就胡思亂想,怕我要殺她滅口,竟然……喊叫著與我通奸,逼著萬年令通知我去與她麵見。”


    毛夫人並不知道這些事,聽了之後一時也目瞪口呆。


    “若僅是這樣也就罷了,我去見她,她竟威脅我要立即替她脫罪,否則便要將我授意之事公之於眾,我不處治了她,還等著她日後用這把柄繼續威脅不成?莫說是她,連方大膽一家也留不得!誰知道方氏有沒有把那些告訴父兄!”


    毛維長子聽了這番話,心中疑惑:“方氏原本對咱們言聽計叢,何故突然發作,或許是受了別人挑唆也未可知。”


    毛維頗不耐煩:“萬年令可是咱們之人,另外牢獄裏還有張三盯著,方氏哪有機會見著外人受人挑唆?再說她不過一介婦孺,犯官家屬,哪裏值得旁人挑唆。”又是長歎一聲:“真是流年不利,因著這一連幾起事故,我罷相恐怕是難免了,在離開京都之前,必須快刀斬亂麻,根除一切隱患,你這就去尋方大膽,就說讓他一家先回江南去避避風頭,在路上……造成盜匪劫財殺人即可!”


    長子震驚:“阿父真會被罷相?”


    “太後已經與我談過了,一時委屈隻怕在所難免,眼下太後也需要信重之人盯著晉朔,當是要貶黜我為太原尹,這也不算什麽厄事,隻要保晉朔不失,控製武威侯軍權,即為大功一件,到時……無人再能動我根基!”毛維倒是胸有成竹,他這個太原尹並不需要領兵打戰,一來是為前線戰事提供軍需,再者便是防止秦步雲兵權過重效仿潘博,雖然是被罷相,也領太原府軍政大權,總好過閑置不用,被一杆子支去貧脊偏遠之地。


    就算不似如今可受頗多賄財,但治理太原一府有的是機會另撈油水,於權於私皆無損害,隻不過名義上的貶黜而已。


    毛大相國卻是不知,他這邊忙著斬草除根準備赴任,被他視為心腹黨羽者卻不約而同聽聞了一些閑言碎語——


    何紹祖畏罪服毒本就有些蹊蹺,方氏母子也相繼“暴病”,就連方大膽一家不久也被劫殺,哪有這多巧合?於是眾黨徒盡皆明白了毛維是在斬草除根,一時之間都生出不少兔死狐悲的顧忌,毛公手段狠辣,何、方兩家下場,說不定就是眾人將來結局!


    再因毛維這一離京,毫發無傷的元得誌暗下籠絡,毛維許多黨徒都有了“棄暗投明”的念頭,就算不至於表現明顯,卻都準備好見風使舵,枉毛維野心勃勃狂妄自大,他的根基卻已經漸漸腐朽,大樹未倒,猢猻們已經開始另謀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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