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市坊郊野的桃李終於開老了這一年花期,篷萊殿中被花工精心嗬護的牡丹還有幾朵正自妍麗,春的氣息似乎未遠,上晝的日照卻越更炙暖了,經過數日休養,皮外傷已經痊愈的高玉祥剛剛轉過東廊,險些就被光潔如鏡的地麵落下那片金輝照花了眼,他眯起眼角再看這片熟悉的景致,恍然便有一種死而複生的感慨。


    那日剛從陰暗不見天日的刑獄獲釋,他尚且不存這般如釋重負的心情,隻因太後雖然不再追究他的罪責,卻下令讓他在北宦值好生將養,沒有立即詔見聽他訴冤,也沒有示意是否準他再複原職,高玉祥非常清楚,倘若僅隻保得一條性命,卻失去了太後恩寵,那麽他今後的日子也是苟延殘喘,別說報仇雪恨,隻怕遲早會被竇輔安踐踏至死。


    就算好些個往日受他提攜照庇的“兒郎”,在這幾日盡心盡力服侍榻側,諸多安撫,都道太後已經審斷清明了泄露禁密一案,交待眾人不能慢怠了他,高玉祥卻照舊忐忑不安,直到今日,太後終於詔見,那晃悠悠的心才穩穩回落,終於是有了劫後餘生的踏實。


    雖然右腳踝每當邁步還有一股銳痛襲來,高玉祥卻盡量平穩了步伐,他不容許自己顯現出一絲半點狼狽,落在那些心懷奚落者的眼裏。


    一路往配殿行去,瞧見不少熟悉的人臉,都帶著殷切非常的笑容,一如從前般恭恭敬敬,也有觀望者,那些都是竇輔安的心腹,他們陰涼森寒又滿懷不甘的目光,讓高玉祥更加筆挺了脊梁骨,他就在這些人的注視下,與宮人內宦寒喧,仿佛從來沒有經曆過生死之劫,被竇輔安那老兒嚴刑拷問。


    這時的高玉祥,當然已經明白自己是中了誰的暗算,否則他也白在禁苑混了這十載時光。


    竇輔安,咱們騎驢看唱本,你給我等著!


    漸近議事處,高玉祥聽見了少女仿若黃鶯般美妙的嗓音——


    “恭喜高侍監得證清白,你身子可養好了?”


    謝瑩笑著迎上前來,她微微偏著頭,丫髻上一支珠花在金陽下熠熠生輝,眼底盡是關切。


    高玉祥這才略弓著腰身見禮,嘴上與謝瑩寒喧著,飛快掃了一眼不遠處,正指點著宮人修剪花葉的柳十一娘,似乎是聽見了謝瑩的話,也往這邊看來,不過隻衝他微笑示意,並沒有上前搭訕的意思。


    連太後最為看重這兩個世家貴女待他也一如平常,這總算讓高玉祥徹底放下心來,越發地低眉順眼,將謝瑩恭維得眉開眼笑。


    再向前行,瞧見好幾個“兒郎”分立議事處兩側,都在摒息凝神,高玉祥便明白了太後正與幾個相國處理國政,他沒有急著入內,也是垂手立在門外,直到幾大重臣魚貫而出,連賀湛、何修能兩個起居舍人也告退出來,宮女阿祿繞過那麵百鳥朝鳳的屏擋,衝這邊屈膝一禮,高玉祥這才整理一番穿戴,深吸長氣,僵硬著腳踝輕輕入內,這個過程他一直沒有抬起眼瞼,但視線低垂處,當能看清太後那襲華麗的裙裾,便在數步之外,膝跪匍匐,顫抖嗓音:“罪奴,叩拜太後萬安。”


    這一個大禮下去,汗津津的額頭直抵硬生生的地麵,維持了足有半刻時長,高玉祥才聽見上座尊者那一句幽幽謔語:“這回分明就是我冤枉了你,玉祥何罪之有呀?”


    稱罪的人不敢直起腰身,仍然匍匐叩首:“太後早有囑咐,交待奴婢謹慎行事,不想還是露出破綻……奴婢罪該萬死。”


    太後這才輕輕笑了出來:“好了,起來吧,我知道這回讓你受了不少委屈,不過正如你剛才所言,的確是你們父子行事不慎,這才讓輔安察覺,好在這人是輔安,而非我敵對,否則……”


    “否則奴婢即便萬死也難逃罪責。”雖然心裏將竇輔安恨得咬牙切齒,但乖覺如高玉祥,當然明白這時不是喊冤叫屈的時候,不過這個罪認得,他也不是那麽心服口服,周季的存在,即便瞞得過滿朝文臣,長期以往,卻瞞不過掌握宮禁的竇輔安,太後之所以不以為然,也是料定竇輔安即便發覺蹊蹺也不敢聲張,然而竇輔安卻利用這一件事暗害自己,太後察明真相,卻並未追究竇輔安公報私仇,他的義父圖大海算是白白冤死了,受的那些皮肉之苦也成了咎由自取。


    隻不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自己仍然能得太後信重,將來還怕沒有機會報仇雪恨?


    竇輔安為報私怨勾聯外臣,將太後隱私暗授人耳,太後就算暫時寬饒,心中也會存有芥蒂,待有朝一日,竇輔安再也沒有利用價值,便是他報仇雪恨的時候。


    “這事就此過去了,休得再提,你這回受了委屈,我自然會記在心裏。”


    高玉祥再度叩首:“奴婢拜謝太後明察秋毫,奴婢雖然有罪,但罪在行事不慎,而非對太後不忠。”


    “這事你可謝不著我。”太後微微往錦榻一靠,眼底精光一掠,旋即又是嘴角帶笑:“是有人替你求情,說你一貫行事謹慎,又對我忠心耿耿,必然不會行為泄露禁密之事,說不定是元氏嫁禍於你,我冷靜下來仔細一想,才發現果然有些蹊蹺,玉祥,你可知誰才是你救命恩人?”


    高玉祥愕然:“奴婢雖說提攜了不少人,卻也明白這些人隻有盡心服侍之能,並不具備如此膽識。”


    那件事件暴發,太後雷霆大怒,立即下領處死數人,他也被押入死獄,宮人內宦別說不明就理,就算知道其中隱情,更該曉得緘口不言才能明哲保身,根本不可能為他求情,更加沒有能力說服太後暗察真相,高主祥是當真想不到還有誰能救他於千鈞一發的危機。


    “是十一娘那丫頭。”


    “柳小娘子?”高玉祥更加詫異:“奴婢萬萬沒有料到……”


    自從釋放了高玉祥,太後就遣人緊盯北宦值,並沒發現十一娘與高玉祥有任何來往,這時見高玉祥滿麵驚詫的模樣,太後徹底相信了兩人從前並無私下交密。


    “你該好好謝一謝十一娘,要不是她直言提醒,我在惱怒之餘,也不會察覺蹊蹺,你這條小命呀,可就折在了輔安手中,你們倆也真是,明明各司其職井水不犯河水,偏要鬧得你死我活,真不讓人省心。”


    太後說完這話,不無煩惱地揉了一揉額頭,眉心微微蹙了起來。


    高玉祥當然沒有急著落井下石,他聳著鼻子嗅了幾嗅,立即察覺香爐裏點的是檀香,連忙說道:“太後雖喜濃香,但如今日漸暑熱,純檀香息會引發心神不寧,奴婢早已調配好夏日熏香,隻是不及交待置換,是奴婢失職。”


    “我曆來喜慣檀香,從前夏暑,倒也未覺已經置換,原來是你專門調配,難怪這幾日我心浮氣躁,卻總不知為何。”太後恍然大悟,看向高玉祥的目光便越發柔和了:“不是我不顧你受了莫大委屈,隻不過我這一路走來,多得輔安忠心耿耿鞍前馬後,他這回是有過錯,但念及舊功,我也不能過於厲懲……輔安掌管禁衛,甚難顧及監察之務,我已讓他移交予你,今後你兩精誠合作,才能為我分憂解勞。”


    竇輔安除了掌管禁衛,手裏還掌握著太後這些年來頗發苦心建立的碩大情報網絡,高玉祥已經覷覦了許久,這回終於如願以償,一時之間不由心花怒放。


    看來經此事件,竇輔安勾結元得誌之事到底還是觸怒了太後,太後對竇輔安的信任已經有所動搖,這才決定分弱竇輔安手中職權,高玉祥立即膝跪拜倒,又是好番不辱使命的保證,壓根不提對竇輔安的新仇舊恨。


    太後莞爾,她當然不會相信高玉祥如表麵一般胸襟寬廣,但她並不在意左膀右臂明爭暗鬥,高玉祥與竇輔安越是勢如水火,就越會緊盯對方一言一行,無論哪一個懷有異心,她都會在第一時間知情,這就是太後的禦人之道,她何嚐需要黨羽精誠團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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