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海池的間報不盡如人意,這些年來用心於異族敵患的晉王殿下卻已經察明了新厥君的動向,這日他心急火燎地趕往陸離別苑,才一見麵,便將密報“砰”地拍在案上,還有幾月方行冠禮的少年親王收斂了吊兒郎當的容色,厲眉怒目,麵部盡顯鋒銳,黑沉沉的一雙眼睛映著西天殘霞,似有血光暗湧,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強自摁捺憂憤,等待陸離快速瀏覽完那封已經譯成文書的密報,方才將手掌握成拳頭,又重重一擂幾案。


    “新厥君早在新歲之前,便已經秘調騎兵布署西疆,意圖征服原屬安西都護諸蠻,最近又將大部軍隊西遷,棄守北關,他是意欲趁著遼、潘聯軍侵我北疆之機,收服西部諸蠻,朝廷若再不增兵雲州,當潘、遼察知新厥動向,晉朔危在旦夕!”


    原來這新厥王,眼看著大周與潘、遼戰事膠著,幹脆棄北疆領域不顧,把聯合大周征服之北部兵卒集中,企圖征服安西都督府早便難以拘管之西疆各部,且不說企圖得逞後會對大周西疆造成多麽巨大的威脅,單論他棄北邊不顧之舉,無疑便是縱容潘、遼聯軍長驅直入,形成兵圍雲州,倘若雲州失守,潘、遼聯軍便可繞過葦澤關,直犯晉朔,屆時鎮守葦澤關的武威侯就再難得到大周軍需給養,武威侯即便有通天之能,也難敵遼、潘聯軍。


    雲州的安危關係整場戰役的勝負,甚至關係大周江山存亡,增兵雲州已經成為刻不容緩之急,然而韋太後卻仍在猶疑,汝陽王黨專心於私利,也壓根顧不得這等緊急軍務。


    “這軍報固然屬實,然而無論是我還是十四郎,倘若上諫,都無法解釋如何能察知此緊急軍情。”陸離自然了解晉王察實之事關係何等重大,但卻苦於無法解釋情報來源,可若不聲明軍情緊急,根本無法說服太後痛下決斷增兵雲州。


    “必須得想辦法,不能讓潘、遼聯軍占得先機。”賀燁急躁不已,站起身來在庭院裏連連打轉,最終咬牙說到:“用死間!”


    “怎麽死間?”陸離完全沒有領會晉王的意圖。


    “用我屬下忠士,冒充新厥間佃,將其……送給高玉祥。”晉王說完這話,已是麵目猙獰:“沒有辦法,隻能以勇士性命,挽救社稷之危,我隻恨不能,立即前往疆場,斬殺敵逆,護我國民。”


    他微仰著頭,看向已經西沉的落日,一雙拳頭捏得死緊,過去二十年,他從沒有如同此刻一般恨透了隻知爭權奪利坐享富貴的賀姓皇族,韋海池與賀淇之輩,在他們眼裏,從來看不見江山已經危殆,黎民正在掙紮,在這一時刻,他幾乎以賀姓為恥!


    “薛絢之,也許這江山當真應該易主了,賀周之治如此腐朽,便是本王,如今也隻好犧牲忠勇之士性命,來達償目的,如此陰險不恥之行,賀燁愧對爾等忠耿之士,君國良臣。”


    陸離看著肩披夕紅,卻黯然失色的年輕男子,這一刻卻更加堅定了決心:“知恥而後勇,萬幸賀周皇族還有晉王殿下,也許大周江山尚有一線生機。”


    他亦起身,踱步至晉王身旁,舉揖一禮:“殿下,還遠遠不是灰心時候,便是為了解救華夏之治為蠻夷侵滅,殿下也當振作,殿下逼於無奈,雖犧牲忠勇之士,然而是為挽救江山社稷,而非私權獨勢,保家衛國,從來不能避免拋灑熱血,相信追隨殿下者,皆能理解何為舍生取義。”


    賀燁長久不語,一直看著那輪落日沉下峰巒,方才轉身離去,深黑的袍角被晚風獵獵鼓舞,但那步伐卻沉著平穩。


    “渥丹,你眼光到底不錯。”身後的白衣士人,注視著晉王的背影,喃喃自語。


    兩日之後,高玉祥便捕得一個“新厥佃作”,此人落網之後便咬碎毒囊自盡,可惜身上卻有一封未及銷毀之文書,竟然是印有新厥君之令信,交待間人動用一切人脈,賄賂大周重臣,阻止朝廷增兵雲州。


    韋太後得此密報大驚失色,立即詔見群臣,早有準備的賀湛與陸離聯袂上諫,建言太後立即增兵,此時謝饒平也已經趕回長安,思慮一番,到底是作出了附議的決定,七郎祖父靈沼公當然沒有異議,元得誌才剛惹了禍事,這時縱然有反對之意,也不便過於活躍,他保持沉默,賀淇無論事態,但凡政事堂的決議他都要否定,然而奈何南陽王、義川王、晉王三人支持,賀淇再一次落了下風。


    增兵雲州一事終於塵埃落定,然而太後到底無睱分心新厥人的異動,她已經衝著賀淇磨刀霍霍了許久,而陷井已經布成,就待收網時刻了!


    承德三年的暑夏,來得特別倉促,才剛剛過了五月,一連二十天的晴朗天氣便將整個長安城變成了一個偌大的蒸籠,似乎一下子就從初夏過渡到了酷暑,樹蔭裏鳴蟬哄吵,讓人難得清靜,四處都有脾氣火暴的周人瞅著日頭抱怨,期待著突降大雨,得幾日涼快愜意,在陸離日常居住的別苑裏,婢女們更得時時懸心,主人雖然不似常人一般懼熱,但這樣酷熱的天氣到底還是難挨,偏偏主人體弱,用不得冰甕消暑,早幾日下值回來,似乎就有些輕微中暑的症狀,讓眾人擔心不已。


    這日正逢休沐,因著天氣炎熱,陸離實在無法午睡,坐在亭子裏拿著一卷書靜靜地看,並沒看進幾行,便聽仆從稟報阮嶺到訪。


    自從那回阮嶺無意之間撞破了陸離收容刺客,兩人之間的交誼就密切了許多,不過阮嶺也多是跟著薛昭一同前來看望,並沒有獨自拜訪過,當然也就沒有問起過那件秘事,陸離也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沒有任何解釋。


    今日他得知阮嶺是獨自到訪,不免覺得有些狐疑,猜度著阮嶺應是有要事相商,便將人請去更加安靜的書房,告座之後,陸離不免帶著幾分歉意:“因某體弱,即便盛夏也受不得冰寒襲身,連累郎君要一同受熱了。”


    “六郎之疾竟到此地步?”阮嶺頂著酷日騎行一路,早已是滿身悶汗,但聽了這話也顧不得自己躁熱,很是關切地問道。


    “阮郎今日突然來見,應是有何急事罷?”陸離照舊避談自己這讓人煩惱的身體狀況,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要換了和別的狐朋狗友聚談,阮嶺早扯開衣襟消暑了,但他在陸離麵前卻不敢這般放誕,隻用一張素色羅巾拭了一拭臉上熱汗,頗顯得有些斟詞酌句的小心,尤其是一邊言談一邊還打量陸離的神色,更加泄露出一絲心虛來。


    “因母親之故,我與幾個宗室紈絝從前相交匪淺,早些年確是幹過不少鬥雞走狗荒唐事,近些年來雖說交往得少了,交情卻一直沒有斷絕。”緊跟著便報出幾個名字來,阮嶺頓了一頓才繼續說道:“幾日之前,這幾個約我飲談,竟問我借助錢銀,說是要幹一件收益匪淺之事,拉我入夥,我實在拿不準是否穩當,故而今日特地來請教,還望六郎能夠給予指點。”


    聽來不過是件小事而已,阮嶺說完卻轉臉看向窗外,竟然連與陸離對視都不能夠了。


    這些年來因著阮嶺的屢屢糾纏,陸離雖說與他談不上有多交好,對其脾性多少卻也有些了解,見阮嶺這副神色,就曉得他沒有說實話,略微沉吟一陣後,搖頭笑道:“阮郎若真拿不準此事是否穩當,便不會與我商議了,阮郎過去雖然頑劣,一直卻非毫無主張之人,些末小事而已,又哪會如此左右為難?”


    陸離說完便起身,恭恭敬敬一個揖禮:“阮郎上回助某隱瞞行事,薛某一直未曾正式道謝。”


    阮嶺忙不迭地起身:“六郎何需如此,嶺知道過去行事乖張跋扈,為郎君不恥,若非郎君當頭棒喝,嶺也許至今不改惡習仍舊荒唐渡日,薛郎於嶺而言,確為黯途明燈良師益友,嶺又怎會行為不利六郎之事?”


    “薛某因為成見,對阮郎多有怠慢,從前並不曾以真誠相待,本不值得阮郎肝膽相照,實感慚愧。”陸離堅持把那一禮行完,再請阮嶺落座,又再問道:“阮郎今日究竟欲問薛某何事,不妨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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