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當中,似乎有女子淒切地呼喊,一聲聲地震蕩著賀淘的耳膜,讓他無法深陷睡夢,他明明那樣疲憊,卻還是掙紮著醒來,眼前仍然是一片沉重的黑暗,但卻清晰地感覺到了,深入骨骼的痛楚,讓他再也忍不住呻吟出聲。


    意識已然清醒了許久,賀淘才緩緩睜開眼瞼,視線從渾濁到清明,他聽見身邊有人長舒了口氣,聽見有人在說話。


    “殿下,世子傷勢雖重,可幸未傷及髒腑,無性命之憂,臥床將養半載,即能痊愈。”


    他竟然,沒有死在賀燁那把飛刀之下?


    賀淘慘然一笑,緩緩移動手掌,四顧周遭,他感覺到自己仍然躺臥軟錦,看清楚屋內陳設,仍是西錦殿的寢臥,決非囚牢死獄。


    還有比這更蹊蹺的事嗎?這麽多人目睹他弑父逆行,難道還能安然無事?仍然享受著郡王世子的尊榮?


    賀淘不由牽起一抹極為諷刺的笑容。


    有婢女上前扶他坐起,小心翼翼地喂服湯藥,他忍著劇痛,一把搡開那不明所以的侍婢,直視著他的父親,那張烏雲遍布的臉,他又笑了,笑得格外暢快,甚至於連傷口的疼痛都減輕了幾分。


    義川看著兒子的笑臉,身後緊握的拳頭忍不住地顫抖,但他還是摁捺住了幾乎要噴湧而出的怒氣,他就站在數步之遙,與賀淘四目相對,沉默良久之後,終於才開口說話。


    “賀淇對你許諾了什麽?他串通周昌,暗暗放刺客進入禁苑,又讓他同黨,慫恿聖上驅散近衛,隻帶十個千牛衛,與眾人比試狩獵所得才算公平,賀淇料定聖上求勝心切,也料定我因為是在禁苑之內,必不會料到會有險情發生,不至於反駁聖意,然後讓你將聖上引入刺客埋伏之處……甚至授意你趁亂對我與聖上暗下殺手。”


    賀淘仍然在笑,仿佛覺得義川的話十分有趣。


    “倘若你得手,會得到什麽?榮華富貴,權傾朝野?你可想到,縱然被你得手,賀淇之計得逞,我與聖上遇害禁苑,你又會有什麽下場?你弑父弑君之行必然會公之於眾,為天下所不齒,不會有榮華富貴,權傾朝野,隻能是死罪加身,被賀淇治為逆賊,明正典刑,你隻是一塊墊腳石,會被他毫不猶豫舍棄。”


    義川越說越是惱怒,簡直恨極了賀淘的愚蠢:“你有沒有想過,賀淇之計根本不可能得逞,太後若真這麽輕易就能算計,她也不會一步步得到今時今日地位!”


    賀淘終於笑出了聲,義川的氣急敗壞,實在讓他覺得暢快。


    “我當然都想到了,可那又如何?”他的傷勢果然沉重,說起話來都氣喘籲籲,沒辦法像義川那般中氣十足,但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喘上一陣,又說上一陣:“賀淇之計倘若得逞,韋海池那毒婦自然不得善終,韋蓮池也不得好死,我也算報了殺母之仇,即便賀淇之計不成,至少我也可以殺了你!”


    要說懊惱,賀淘的確覺得懊惱。


    因為他明明有機會暗殺賀洱,可在動手那一刻,他猶豫了。


    他想起射殺那頭獐鹿時,賀洱極端崇拜的目光,他搖著他的手臂懇求“阿兄教我騎射”時的稚氣天真,賀洱雖是小韋氏所生,但不過還是個孩子,對他沒有惡意,甚至不設防範。


    就是那一刹那的猶豫,賀燁趕到,他便再也沒有下手的機會。


    但他最重要的目的,原本就不是針對賀洱。


    “父親,殺我生母者,除了韋氏姐妹,我知道還有你,我知道你在暗中籌劃什麽,我知道你這時為何惱羞成怒,你是不是想說,我若沒有自掘墳墓,將來也會榮華富貴、權傾朝野?但你從來不知我。”


    賀淘狠狠盯著義川,笑容越發清冷:“你從來不知我有多恨你,我等了這麽多年,才得到將你和韋氏姐妹一起鏟除之機會,縱然我知道賀淇是在利用我,那又如何?我隻恨我,沒有抓緊這機會,到頭來,還是心存婦人之仁。”


    他原本應該灰心喪氣,然而這時卻奇異地並不覺得多麽遺憾,他看著義川灰敗又憤怒的臉,笑得越發像個心滿意足的孩子:“我被卷進了逆謀大案,固然罪該萬死,隻怕韋氏至此會對父親生疑,父親,籌劃多年之事一敗塗地是何心情?”


    義川再也忍不住怒火,重重一掌摑在賀淘臉上,看著他被這一掌打得歪倒在床榻,嘴角滲出血跡,義川深吸了口氣,這才能夠冷笑出來:“你以為韋氏一直對我毫不設防?賀淘,你到底還是太過天真,也難怪你會一敗塗地,韋氏從來未曾信任過我,從前不會,今後也不會,這與你是否參與謀逆並無絲毫關係,你這樣做……不能傷我分毫,隻能自取滅亡!我不妨告訴你,你生母的確是我害死,可是你再也沒有機會為她報仇血恨,你生母若泉下有知,也會為你自取滅亡之行徑痛心疾首,她永遠不會得到安慰,是你,滅絕了她在這世上,最後一線希望。”


    他說完話,再也懶得看賀淘一眼,轉身離去。


    承德三年七月初六,汝陽王謀逆,未遂,這段史實記入大周國史,稱為鳳台門之變。


    七月中旬,天子與太後返回國都長安,轟轟烈烈地清算行動就此拉開序幕。


    汝陽王一黨自然無一漏網,不少宗室王公都受到牽連,以韋元平為首的政事堂,具折上諫,力請太後嚴懲一應逆犯,不分主從皆判滅族重罪。


    南陽王卻出乎意料地上書求情,懇請太後從寬處理。


    太後詔見南陽王,不知與這位宗正卿談了什麽話,南陽王當日便去了義川王府。


    宗政堂兩大輔政王幾乎徹夜長談,南陽王告辭離去後,義川王召集謀臣商議。


    “什麽,大王竟然為保世子,意欲上書裁撤宗政堂?”義川王的謀臣滿臉震愕,齊刷刷地膝跪在地。


    有耿直者忍不住憤慨之情:“世子淘雖為大王嫡長子,然而竟然受人蠱惑,犯下弑父惡行,對大王又哪有一絲孝敬?大王切切不能因為婦人之仁,養虎為患,更不應為保逆子,而喪失輔政之權!”


    其實義川又哪有婦人之仁?他過去固然對賀淘十分維護,也甚縱容賀淘偶爾任性,但決不可能容忍賀淘弑父之罪,在他的眼中,賀淘已經與一個死人無異。


    “幾大國相上書力諫,要求以滅族重刑嚴懲附逆賀淇之宗室,婦孺不赦,宗正卿卻不忍見賀姓子侄廣受牽連慘遭戮殺,懇請太後法外開恩,懲首犯及附逆,而寬饒無辜婦孺,據南陽王稱,太後也心懷不忍,卻有暗示,稱賀淇之所以漸生謀逆之惡,乃是因為輔政之權而野心日大,太後意欲趁此事故裁撤宗政堂獨決政權已是顯然,南陽王勸我與之一同上書。”


    義川微蹙眉頭:“倘若本王不識趣,太後隻怕還有後著,眼下時勢如此,宗政堂是必須要裁撤了,至於賀淘那逆子……我保他,並非為了父子之情,而是誤導韋太後,讓她以為我對賀淘果然維護,甚至不惜為他放棄輔政之權,她一心以為賀淘是我弱點,將來……誰知關鍵時刻,會不會因為這錯誤判斷而喪失先機。”


    事態發展至此,義川已經完全明白過來,韋海池分明是設了個圈套,等著賀淇這狂妄之徒入甕,但將賀淇黨連根拔除隻是韋海池其中一個目的,她算到南陽王這宗正卿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諸多宗室慘遭連坐,必然會求情寬大,她可以答應法外開恩,前提就是南陽王必須主動上書,裁撤宗政堂,交政權正式交還給她一手掌控。


    至於自己,說不定韋海池起初打著一箭雙雕的算盤,想借賀淇之手把自己一並鏟除。


    沒想到,這回被賀燁攪了局。


    義川明白自己這回算是死裏逃生,但他不可能與韋海池對抗,他仍然需要時間擴充勢力,他要等著幼帝長大,等著韋海池大權獨握為所欲為失盡人心,等著越來越多的人支持天子親政,到那時,才是與韋海池一決勝負的時候。


    可是這樣的隱忍,說穿了也是因為無可奈何的妥協,義川想到賀淇的下場,幾乎是被韋海池不動聲色就連根拔起,也免不得心驚。


    縱然必須退讓,但也不能毫無作為,至少不能完全退出政途,做一個遊手好閑的郡王。


    可是,他要怎麽贏得保存實力的契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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