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未至,不少訪客陸續上門。


    這日十一娘才剛送走了前往柳府撲了個空,改道上清觀道喜的韋緗,又迎來了班氏與肖氏兩位長輩,這回甚至驚動了瑩陽真人,親自留客在上清觀午膳。


    班氏其實一直與瑩陽真人有些交誼,隻不過她和離歸家,日子過得不是那麽快活,再兼瑩陽真人也因為諸多舊事傷懷,兩人並沒有時常約談,禮信卻始終未曾斷過。肖氏為尹紳之母,為謝瑩陽真人曾經收留照顧尹紳,年節時也常來走動,她性情豁達,為人也風趣,與瑩陽談話十分合契,一來二往也就成了好友。


    肖氏還給十一娘帶來一件喜訊:“才收到二郎家書,阿阮已經懷有身孕。”


    十一娘與阮鈺也算閨中好友,隻可惜尹紳外放江都任縣令一職,他與阮鈺的婚禮不在長安舉行,十一娘不能喜賀,這時聽說阮鈺竟然這麽快有了身孕,很為好友開心。


    瑩陽也笑道:“就看邵九郎了,他成婚還早些,沒想到卻被尹二郎趕在前頭有了子嗣。”


    長安五子間交好如莫逆,瑩陽把其餘四人也當作子侄晚輩看待,尤其邵九郎,家人不在京中,每逢年節,瑩陽都不忘交待賀湛邀請邵廣來觀中一聚,早前韋緗來這,還被瑩陽問及身體,叮囑要好生保養呢,把韋緗都說得紅了臉。


    膳後,瑩陽陪著兩位客人閑逛一陣,到了處水榭,正指使十一娘煮茶來飲,卻得聞再有訪客,卻是不甚熟悉的母女二人,瑩陽與十一娘尚且還在疑惑,就見班氏微微變了顏色。


    “是任知故妻女。”見兩雙眼睛看來,班氏很簡短地解釋。


    瑩陽真人是知道班氏和任知故那段過往的,對這男人很是鄙夷,將手中的名帖往案上一拍:“我道哪個升平坊散騎侍郎,原來是他,真是奇了,我上清觀與他從無來往,他之家眷這是來道哪門子喜?不見也罷。”


    最後一句話是衝十一娘說的,帶著點詢問的口吻。


    不僅上清觀,京兆柳與任氏也從無交誼,至於來訪的任知故妻女,十一娘確定麵都未曾見過,但對方說是道喜,當然是衝她來的,可縱然十一娘是太後賜婚,並非親朋者也不會無端端來奉承討好,卻偏來了,十一娘大概能猜度到其中情由,隻當著班氏與肖氏的麵還不好細說,有些為難地說道:“阿姑,這兩人怕是不好拒見。”


    瑩陽卻未想到其中緣故,隻是自然不會駁斥十一娘,蹙眉對沉鉤說道:“那就請進來吧。”


    班氏與任知故鬧得反目成仇,深覺自己在場隻怕會讓主家為難,便提出告辭。


    瑩陽卻摁住她的手:“你與阿覃好不容易來一趟,咱們幾個難得一聚,想那權氏母女也說不了幾句話,何必避她。”


    十一娘也笑:“應是說不了幾句話。”


    主家既然都不介意,班氏也不再堅持。


    任知故與她和離後,很快就又娶了新人權氏,隔年便有了嫡女,應當也已經十四、五歲,還是兩年前,在京兆李舉辦的宴會上,班氏與權氏有過一麵之緣,那婦人對她譏諷了見句,顯然對她懷有敵意,班氏雖然不怎麽介意,總不希望再涉及陳年舊怨,更何況是在上清觀,若再鬧得不愉快,也是讓瑩陽真人難堪。


    又說權氏,當見班氏在座,麵上的笑容果然一僵,目光就有些沉冷,雖是極快又春風滿麵,那一瞬息的神色變幻卻被瑩陽與十一娘看得仔細,師生兩對這婦人都有些反感。


    班氏不願與她碰麵,那是因為與任知故的仇隙,舊人與新人對坐多少會有些尷尬,可權氏對班氏卻懷有敵意,這根本就說不過去,任知故與班氏才是元配夫妻,權氏是後來者,她總不能嫉恨班氏搶了她的姻緣吧?這莫名其妙的敵意又是因何而生?


    十一娘更加留意的是權氏身後的少女,隻見款款而來,如弱柳扶風,愁眉輕斂處,一點朱砂紅,行走時容顏低垂,隻讓看纖纖弱質,見禮後美目稍抬,正好比霧蘊秋波水湄蘭杜,偏是一笑間,仿佛春風撫盡愁雲,又似那玉蘭早開輕寒,不勝嬌柔又觸目驚心。


    好個美人。


    她笑而不語,儀靜體閑,與長袖善舞的母親權氏對比鮮明。


    聽那權氏說話——


    “這是小女,族中行九,剛巧遲十一娘一日行了及笄禮,閨字玉華。”


    雖女子及笄,有了表字後,便不似閨名般一般不許外傳,但這既非親朋又非故交,見麵便主動提及女子表字,也是不符合常規的,又何況,還特意強調晚十一娘一日及笄禮。


    十一娘是早有了推斷,所以笑而不語,瑩陽真人卻略略高了眉梢。


    再往下聽——


    “前些日子,妾身得幸,蒙太後詔見,聽聞裴後當年成名之作,似乎賞賜予十一娘珍藏?”


    這一件事,太後竟然都告訴她了。


    無人回應,權氏還在自說自話:“小女玉華雖然難比十一娘才華,自幼也喜畫藝,聽聞後,輾轉反側,實在期望能夠有那幸運,瞻仰名作。”


    這樣十一娘就不得不表態了:“煩勞沉鉤,將師姐畫作請來讓任小娘子賞鑒。”


    不稱她的字,甚至不稱排行,本來就是陌生人,當然是用見外的稱謂。


    這才聽見任九娘的聲音,有若流鶯並語:“多謝十一娘。”


    “玉華,你今日來,不是也為了恭賀十一娘將得良緣?”權氏早前已經道過一回恭賀了,這時笑吟吟地提醒女兒。


    眾人皆見任九娘莫名其妙露出嬌羞之態,然後從婢女手中取過一幅卷軸:“並非珍異之物,而是玉華陋作,聊表心意。”


    女孩家的賀禮,一般不會多麽貴重。


    十一娘雙手接過,道聲謝,卻並不急著展開來看,這也是應有禮節。


    “小女愚笨,將來還要請十一娘多多指教。”權氏這一句話,幾乎就是將窗紙揭破了。


    班氏與肖氏麵麵相覷,看向十一娘的目光都有些惋惜。


    瑩陽真人臉上早就顯露不悅,至始至終都不見笑容。


    她當然也徹底明白過來,這個任九娘,隻怕就是太後為賀燁擇中的媵妾,難怪任知故忽然升為五品散騎侍郎,她一見名帖都沒反應過來是哪家家眷,任知故隻怕早就對太後投誠!這就是瑩陽真人的心結,倘若十一娘是嫁予世族,就算京兆十望的子弟,也沒得六禮未成,結發妻子還未過門,便擇定妾室的道理,更不要說姬妾上門來給女方添堵,如此顯然的折辱,女方悔婚男方都不敢怨言,可換作皇室,賀燁這個親王,權氏母女的作為就算不上失禮了,十一娘還不得不顯示大度,否則就是悍妒,不配為親王妃。


    瑩陽真人心裏鬱堵得慌,待任九娘賞鑒了渥丹畫作,板著臉端茶送客。


    權氏也沒再多話,仍舊笑著告辭,母女兩出門上車,權氏才收起笑容,問道:“依你看來,柳氏如何?”


    “正如口口相傳,端莊秀美、安靜沉著。”


    權氏一挑眉梢:“正是過於端莊安靜了,她容貌雖說與你不相上下,性情卻未免有些枯躁乏味,晉王殿下又貪圖美色,顯然更喜風情嫵媚者,柳氏出身雖然比你尊貴,你也別想著越過她成為晉王正妃,關鍵是要爭取寵幸,這才最最重要。”


    “是。”女子依然柔柔弱弱,但卻沒有了嬌羞的神態。


    權氏長長吸了口氣:“華兒生來便有傾城之貌,我與你阿耶對你寄望甚高,故為你聘請名家,指教琴棋書畫,我也知道,讓你為晉王媵妾,你難免會覺得委屈,可誰教命數如此,先帝早崩,新帝又太過年幼……”


    “女兒謹遵父母之命,不敢怨言。”那低垂的眸子裏,霧氣深處,似有流光燦爛。


    “太後已經對你說明,你心裏要有成算,爭取殿下寵幸是一回事,不要付予真情,你要記得。”權氏稍稍傾身,嗓音壓得更沉:“重要是子嗣,不過時機千萬要把握好,不能太早,早則無用!華兒,今後你之榮華,並不在晉王,而在子嗣,在太後!你阿耶之仕途,還有你弟弟將來前程,都要靠你!”


    直盯著女兒鄭重頷首,權氏這才有了笑意:“至於柳氏,你也要掌握好分寸,畢竟,太後這時還信任她,不要與她交惡,但太後對她信任應當有限,否則,也不會有咱們機會……隻要柳氏難獲晉王寵幸,她遲早便會成為一著廢棋,到時,你便能取而代之。”


    但這個取而代之,當然不是指的晉王妃這個無足輕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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