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西苑過去的客院,月亮門內的卵石徑打掃得幹幹淨淨,石徑兩側的金菊開得正好,一口白石缸,幾尾小紅魚。十一娘一路往裏,不見有仆婢值守,又見雕門半開,連竹簾都卷了起來,她也不拘那些虛禮,直接入內,瞧見西窗底下,身著黛色夾襦一襲月白長裙的女子烏髻低挽,正提筆寫記,深秋蒼白的天光照著她側臉柔美,雖說左手邊上擺著的是算籌,被她時不時地擺弄兩下,卻一點不見市儈之氣,仿佛不是專心於算記俗務,而正以詩畫寄情。


    婷而從來不是率性活潑的女子,在她最應無憂無慮的年華裏,也許都鮮少縱情歡笑過,可是在十一娘看來,有她的地方,即便是陋室悄堂,也像一幅雅致婉美的畫卷。


    一個小婢在另一方小案邊專心研墨,稍大點的婢女跽坐在婷而身邊,輕輕脆脆的報誦著帳上物耗,竟都沒注意有人進了屋子。


    十一娘喚了一聲,婷而方才側過臉來,沒有一點意外與驚訝,輕輕淺淺的笑容,卻讓她未施脂粉的素麵,恍若月色裏突然綻放的白曇。


    婢女們行禮退出,姐妹兩便對坐著說話,婷而手裏的筆自然擱了下來,她將那些散頁有條不紊地收進一方木匣,還是笑意輕淺:“嬸母讓我管著一些事務,這時都要整理出來了轉交給三嫂了。”


    有這一句話開頭,不難立即涉入正題。


    十一娘卻回想了一下,仿佛一直都是,與婷而對話都是格外輕鬆的,蘭心蕙質的女子,她從來不說阿諛奉承的話,卻能十分巧妙的迎合人心。


    “我剛見過大母與母親,婷姐姐,我大概能體會你心中所想,可是有些事……我不知你究竟知道多少,隻是我必須告訴你,你選擇這條路太過艱險,不僅危及你自身生死,甚至可能連累八兄。”十一娘沒有笑,一雙眼睛安安靜靜直視著婷而,她說的是生死攸關禍福難測,根本無關風花雪月、男女之情。


    因為她很清楚,婷而心裏有人,但那個人不是賀燁,那個人雖然已經不在人世,但終此一生,婷而也無法真正將那個人忘記,婷而想為陪媵,根本不關男女之情,而是想報償京兆柳對他們姐弟倆的收容教撫之恩,十一娘不是想勸婷而忘卻舊情追求新生,她看輕情愛,卻懂得何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她其實極為尊重矢誌不渝的人和感情,也並不認為對於女子而言,唯一的美滿便是結婚生子。


    很多人惋惜婷而將會孤寂一生,十一娘痛惜的卻是她與喻四郎的天人永隔,婷而若能放下固然是好,但若不能,僅僅是因為世俗禮規與情非所願者結合,豈非更加不幸?


    十一娘明白自己需要婷而的幫助,所以她必須將一切風險告知。


    知道多少?婷而一時也有些迷惘,因為生活所迫,寄人籬下不得不察顏觀色,她在很早的時候就看得明白,長輩們對十一娘寄望極重,尤其是太夫人讓她協主宅務後,她漸漸知道了許多七娘、九娘等並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太夫人從未與十一娘失和,比如十一娘贏取太後信重,絕非為了擺脫庶出困境,圖謀姻緣這般簡單。


    可是從前,婷而並不知道十一娘為何要涉險,長輩們為何要故布謎癉。


    一直到……太後賜婚。


    “我對晉王並無偏見。”非但沒有偏見,甚至心存感激,若非晉王,盧銳這個凶手依然囂張跋扈,喻郎是被盧銳所害,但她卻無能為他報仇雪恨:“但是我也清楚,成為晉王妃,於十一妹而言絕非金玉良緣,十一妹絕不會為了男子寵愛,甘願與魑魅魍魎勾心鬥角,太夫人與世母對十一妹如此疼愛,也絕不會眼看十一妹陷入這般境地。”


    婷而其實與九娘一般,一度認為蕭九郎才是十一娘的良配,至少蕭九郎對待十一娘的一往情深,確是有目共睹。


    “即便是太後意願,相信太夫人與十一妹若非情願,必然有辦法回避,可是,太後到底還是賜婚了,太夫人也好,嬸母也罷,都仿佛樂見其成,十一妹也沒有任何愁慮,當時我便明白了。”婷而下意識地壓低了語音:“也許這正是長輩們意願,也是十一妹意願,所有一切,長輩們故布迷癉也好,十一妹竭盡所能取信太後也罷,都是為了達成這一目的,晉王殿下應當為柳氏一族效忠之人,殿下決非暴戾者,這一切都是偽裝罷?”


    “是,大母與世父,柳氏一族從來不願與毒婦同流合汙,世母是被太後逼死,世母家族是被太後陷害,大母與世父包括阿耶,一直致力於為裴鄭兩族洗清冤屈,便連阿姑,雖在深宮險境,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努力,而要達成願望,唯一途徑便是輔佐晉王,所以這條路之艱險,可想而知。”這樣的時候,自然不用再隱瞞婷而,十一娘坦言:“晉王雖然心懷誌向,那是因為仁宗帝臨終遺囑,晉王之圖,在重振盛世之治,可他是否願意重審裴鄭逆案,這時還不好說。”


    一直暗暗猜度的事情得到了證實,婷而心中也難免震驚,一時沉默。


    “婷姐姐與八兄雖得京兆柳照恤,那也是同宗族人應有之情,婷姐姐不必有太重負擔,此事關係生死,八兄為婷姐姐唯一親人,就算為了八兄考慮,婷姐姐也當慎重。”十一娘道。


    柳謙與婷而相依為命,更是他們這房唯一的希望,京兆柳雖然對姐弟兩有照撫之恩,可並不圖姐弟兩以性命為報。


    “十一妹,我並不僅僅為了報恩。”婷而輕笑:“八弟之品性如何,相信十一妹也了解,倘若京兆柳遇難,八弟絕不會明哲保身,而我,早已如同廢人,將來於八弟而言,也隻是累贅而已,若無族中親長照恤,八弟莫說將來,就連今日都不會有,而我倘若能為族人興榮略盡薄力,將來,至少不會拖累八弟,大母與嬸母一直煩難陪媵之事,我能為長輩分憂,助十一妹一臂之力,不僅是略償養育之恩,也是為八弟將來前程盡力,我這個姐姐,決不能成為八弟包袱,所以,我心意已決,甘願與族人生死與共。”


    十一娘便也不再矯情,她握住了婷而的手:“我的確需要婷姐姐助益,這回隨殿下赴藩,我會專心於治政之事,可晉王府內宅,幾乎遍布太後耳目,那群鶯鶯燕燕也實在麻煩。”


    當下便將已經知道的幾個媵妾家世情況細細說給了婷而知道:“這幾個人中,任氏我見過一麵,看得出來城府極深,元氏雖未謀麵,想必囂張跋扈,秦氏暫時並非敵患,但她雖與殿下齊心,對咱們又不好說,還是當以戒防為上,至於扈氏,她應當隻是殿下用作掩人耳目,倒可信任,總之將來王府後宅,絕對不會清靜,我難以分心之時,就要煩勞婷姐姐了。”


    雖然已經有所準備,但婷而還是沒有料到太後竟然一口氣為晉王擇定了四個媵妾,又被震驚了一把,好一歇說不出話來。


    十一娘笑道:“雖然姬媵們聲勢浩大,不過好在殿下心知肚明,會暗中配合咱們,婷姐姐也不用過於憂慮,無論那些城府深沉也好,囂張狂妄也罷,虛以委蛇也就是了,犯不著忍氣吞聲,怎麽應付,咱們今後細細商量。”


    她說完就想告辭,因為雖然是在家中待嫁,但太後已經授意她盡量配合治政,還有不少事需要籌劃安排,有太後授意在前,那麽與陸離、梁鬆甚至裴瑛麵見就不需遮遮掩掩了,十一娘還有很多人要見呢。


    卻被婷而拉住了衣袖,神色慎重極為認真:“十一妹,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十一妹給予保證,我甘為陪媵,實因欲助十一妹一臂之力,而並非……我與十一妹同盟為實,滕妾隻是掩人耳目。”


    她說得遮遮掩掩,十一娘的回應卻幹脆利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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