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靖平坊內,娟娘正忙著操持朝、晚兩餐飲食,對於平民百姓而言,此時可沒有一日三餐的講究,上晝天亮一餐朝食,及到下晝便是晚膳,天方黑盡便該上床歇息了,縱然晚上腹中饑餓,忍忍便到了天亮。


    娟娘的丈夫張大壯上元節後果然便主動投軍,她先得了一貫錢的貼補,省吃儉用,也能挨過這一年去,如今隻有娟娘一人在家,一日兩餐便十分簡單,太原府並不產稻米,雖坊市內有商賈販售,平民百姓一般是吃不起這來自南方的精米,一般是熬上鍋粟米粥,配著蒸餅充饑,春、夏二季或許有野菜佐味,日子稍過得去的,再煮上幾枚雞卵,至於肉食,年節上有那麽一小碟,那都算是殷實人家過的日子了。


    娟娘家中沒有耕田,男人又上了戰場,故而沒有其餘收入,於是想著將做好的幾雙麻布鞋,拿去明榷坊攤售,運氣若好也能賺個十餘錢,是以才忙著將一日兩餐準備齊當,免得下晝回家還要另外生火。


    那晚不知哪個好心人贈予的玉佩,娟娘這時卻沒有動用,防備著將來萬一病痛需要請醫,再拿去典當行。


    她正忙碌著,鄰舍馬嬸子便來串門,一臉的笑:“大壯不在家,都讓你不用再生爐灶,到我家搭夥豈不便利?”


    馬嬸子有四女一子,男人因著有門木匠手藝,倒不愁生計,兒子雖說還小,四個女兒卻都嫁去了殷實人家,女婿也都仁義,時常貼補著,相比這一條裏弄的住戶,日子過得算是格外輕鬆了,尋常也時常照恤大壯夫妻兩,可總是白受恩惠,莫說大壯,便連娟娘心裏也過意不去。


    “也就隻有我一人飲食,礙不了多少事。”娟娘頗有些羞澀的婉拒了馬嬸子的好意。


    “我家那小子,昨日運氣倒好,在汾河裏摸了條兩斤餘重鯉魚,今日尋思著煮一鍋魚湯,娟娘下晝回來,便去我家,可不能再與嬸子客套了,你馬叔那些年在外做工,家裏多少粗重活,大壯可沒少幫手,鄰裏之間,正該相互扶持,娟娘便是麵皮薄,也不能再與嬸子一家見外。”


    馬嬸子也知道娟娘要去明榷坊賣那幾雙鞋子,因此隻邀晚膳。


    正說著話,便聽裏弄裏不知哪家小子一聲咋唬:“衙差又來征兵了!”


    馬嬸子吃了一驚:“不是征過一回了,家中但凡有兩口以上丁男者,可都送了一子從軍,這又是鬧哪出?”


    她雖然驚疑,心裏卻並不擔憂,她家兒子還小,這才十歲出頭,怎麽也不到從軍之齡,一家三口唯丈夫是丁男,律令可是規定了的,家中唯一丁男者,可免兵役。


    當然,要是馬大叔自己願意從軍,也沒人阻止。


    見娟娘還沒將爐灶生起來,馬嬸子便一把拉了她去外頭看熱鬧。


    果然便見坊主帶頭,身後跟著呼拉拉一群皂衣衙役,氣勢洶洶地湧入裏弄,而在衙役身後,居然還跟著好大一群看熱鬧的閑漢。


    “怎麽去了趙家?趙嫗小兒子可是戰死了,家中眼下隻有長男與婦孺!”這下連娟娘都甚是吃驚。


    趙嫗的男人早些年便死了,倒是有兩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趙二郎上回便因兵役從軍,沒多久便得報戰死,可分毫撫恤都沒有,留下一個孀妻,一子一女,再連帶著一個寡母,如今可都靠著趙大郎養活。


    眼下風俗,若是喪夫,女子可以大歸抑或改嫁,但對多數布衣平民而言,因為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一般不會接納出嫁的女兒大歸,趙二郎的妻子不舍子女年幼,沒有改嫁的意願,這要是連趙大郎都被拉去從軍,一家老小孀妻弱子可就真沒了活路。


    “是呀,趙大郎是家中唯一丁男,可少不得他支撐門戶,怎麽會……”馬嬸子不由得也擔心起自家來,官府違律,若是硬逼丁男從軍,她家男人指不定日後也在劫難逃。


    正驚疑時,卻已見衙役們押著趙大郎出來,趙嫗哭著抱住坊主的小腿:“妾家小兒子已然從軍,戰死疆場,如今一家婦孺可就全靠著大郎養活,可是坊主上回親自來報喪,也知道妾家情況,這回又將大郎也充軍,豈不是讓我一家婦孺沒有活路?”


    坊主也是滿麵為難,彎腰將趙嫗扶了起來:“這些情況,我也如實告知了官差,可是……”


    衙役之一,便是那展肚子,他可沒有坊主那樣和藹,瞪了一眼諸多對趙嫗飽含同情的圍觀者,鏗鏘有力地說道:“誰說你家兒子是戰死?他其實是企圖臨陣脫逃,被統將斬殺,故而罪及家人,讓趙大郎從軍,也是給予你們將功折罪機會,不要鬧事,否則連你也得捕入刑獄問罪!”


    趙嫗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押走,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我家二郎為人,眾為鄰裏都清楚呀,哪裏是貪生怕死之輩,萬萬不會臨陣脫逃……二郎死在戰場上,家人連屍骨都沒看著一眼,也不知他葬在何處,如今竟然還被抵毀為逃兵,二郎死也不會瞑目呀,大郎如今也被充軍,可讓我一家婦孺弱小怎麽活,我一家人,幾代可都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老天怎麽能眼睜睜看我一家成為絕戶!”


    兩個媳婦也忍不住,跪在地上與趙嫗抱頭痛哭,還有幾個幼\/童,雖然並不能體會這場災難將會造成的後果,可見祖母與阿母哭得這般淒惶,也都放聲大哭起來,一時間,裏弄裏哭聲震天,圍觀群眾都是唏噓不已。


    便有一個閑漢喊道:“今日被強令從軍者可非一家一戶,多達好幾十人,都是說被逃兵牽連充軍,若真有這麽多逃兵,葦澤關與雲州哪裏還能守住?”


    引起不少人附和,可大家夥雖然同情趙嫗一家,都不敢指責官府構陷無辜強征兵丁,因為一個不好,便會惹上官非,導致禍從天降,晉陽又不是天子腳下,即便受冤,也沒法子去宮門之外敲那登聞鼓。


    “這位老嫗,既然沒有活路,幹脆便往官衙申冤唄!”有人建議。


    立即引起嗤笑:“展肚子隻是個差役,有多大膽子便敢陷構,還不是奉令行事,告去官衙又有何用?”


    那提倡者便道:“從前固然沒用,眼下卻不好說,我聽聞,薛少尹最近正在過問刑案,主張百姓檢舉不法,既然有這話在前頭,不至於坐視不管吧?”


    又有一人嗤之以鼻:“聽說雲州增兵一事,正是薛少尹大力主張,說不定今日此事便是薛少尹指使,從前他沒來晉陽,可沒聽說哪家丁男被強製充軍。”


    “無論如何,都要一試,要不,老嫗家長男可就真被押赴戰場了!”


    趙嫗一聽這話,也像看到了唯一生機,把牙一咬:“大郎若是充軍,橫豎咱們都沒生路,要是薛少尹不主持公道,老嫗今日幹脆便在衙堂撞死,一了百了。”


    一邊哭著,一邊就起身往裏弄外走。


    馬嬸子又拉著娟娘:“咱們其餘忙幫不上,也跟去給趙嫗壯壯聲勢吧,要是官家真不理會,也不能看著趙嫗為那糊塗事,人要活著,還有望苦盡甘來,要是人一死,可什麽都沒了。”


    娟娘一雙子女生病時,便受到不少鄰裏幫助,眼下遇見這樣的事,也沒了心情再去明榷坊,與馬嬸子一左一右摻扶著趙嫗,出了裏弄,又由馬嬸子出錢,賃了一輛騾車,便陪著趙嫗往西城趕去。


    又說陸離,便是過問刑案,倒也沒有往縣衙坐陣,日日也是留在府衙刑堂,然而大小案件,其實都是由縣衙初審,雞毛零碎的糾紛便不說了,隻有當人命案或者更加嚴重的刑案,方報府衙複審,裁核後,再報刑部,雖然府衙之外也設有登聞鼓,可一直便如擺設一般,平民百姓大多也知道官官相護的現狀,即便有冤情,也都選擇忍辱吞聲,這也造成陸離僅隻通過案卷,看到的盡是天下太平,相安無事。


    他又不可能張貼告示,堂而皇之鼓動檢舉不法,實際上這一想法尚且局限於與十一娘私下商議。


    可今日卻被某閑漢當眾喊了出來。


    證明什麽呢?


    證明今日這出鬧劇,便是出自毛大府尹的手筆。


    所以前來府衙申冤辯白者,並不僅僅趙嫗一人,幾乎今日家中丁男被強製從軍的人戶,都被鼓動。


    其中雖有許多是被構陷為逃兵家人連坐充軍,也有部分是逃脫了按律征兵的漏網之魚。


    但家人可不管這情由,一聽有望逃脫兵役,全都一擁而至。


    這麽多人從各大裏訪擁往府衙,一路之上再兼許多居心叵測者慫恿助威,竟然糾集了數百人之眾。


    冷清多年的府衙刑堂,這日真可謂盛況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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