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肚子口述的故事甚是符合大眾一貫津津樂道的誹聞品味,用一句話概括便是“滅門之禍慘絕人寰!隻因風流浪蕩子那年那日驚鴻一瞥”。


    在其繪聲繪色的演繹下,圍觀眾人竟然信以為真,看向孟十五郎的目光便極度不善,就連起先為孟十五郎“助拳”那幾個好友,心中也增添了幾分不自信——十五郎當眾調戲良家婦女似有前例,難道真是因為一時色令智昏,產生了這等歹毒心思?


    隻有孟十五郎憋屈滿懷,簡直義憤填膺。


    他放浪紈絝不假,看見長相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婦有時也的確會上前調笑勾搭,但他堂堂世望子弟,至於為個寡婦行為這等天理不容之事麽?那還不早被家中長輩扒了這身皮,連母親也保不住他?!


    可他才用這話質疑,展肚子便一口反駁:“正是因為你畏懼親長責懲,才不敢硬來,打算先調開趙大郎,如此一來,接觸趙二媳婦,方不擔心被人揭曝,弄得人盡皆知,展某與孟郎本無交往,是你打聽得我有可用之處,這才主動攀交,三日之前,在中城一酒肆,你對我威逼利誘,密商如何讓趙大郎充軍,我之所以將許多戶亡勇家中獨丁一並充軍,也是因為你在後出謀劃策,說這樣一來,便可以混淆視聽,不至於讓趙家察覺是單單針對他一家,孟君又說百姓無知,必定會威懾於朝廷征兵令,便連諸多上官也不會理論,反而會讚我辦事得力,展某一時糊塗,方才信你利誘。”


    再提出證據:“薛少尹若不信,不妨請羅六郎來問。”


    展肚子冷笑道:“我這時才有些醒悟過來,難怪孟十五郎與我剛見不久,令兄孟九郎隨後便至,二話不說便喝令十五郎回府,怕是也察覺了你欲行惡事,羅六郎本與令兄不和,聽聞令兄在場,也趕來質問,兩人發生爭執,可是被不少食客目睹!”


    剛巧現場,的確有一紈絝目睹了羅、孟兩人之間那場爭執,忍不住作證:“確有其事,就在幾日前,羅六孟九二人爭執,展肚子與孟十五郎當時在場。”


    於是引起一片大嘩,這事眼看水落石出證據確鑿了。


    展肚子雖未與羅六郎串謀,但相當自信,羅六郎本就與孟九郎勢同水火,再說當日也的確在場,哪裏會為孟十五郎開脫?


    陸離眼看著孟十五郎氣得滿麵漲紅,卻“你你我我”的不能自辯清白,暗暗搖頭。


    輕輕一擊驚堂木,下令傳問羅六郎。


    原來他也聽十一娘說過,羅六郎應當有投誠之心,這人要是還有幾分理智,便不會在這時為那些微恩怨,助著毛維壓製太原孟,固然不至於證實展肚子為汙陷,但也會脫身事外。


    陸離也本沒有立即便還孟十五郎清白的打算,一來這紈絝子,確該受場教訓,今後行事也能再謹慎些;再者經過此樁事故,又能讓孟氏一族看個明白,毛維黨的企圖,那麽大有利於將來爭取孟氏遵從新政,旗幟鮮明站定立場。


    卻沒想到,羅六郎因得孟飛笛提醒,已經將那傳話的親隨扣押盤問,突被傳喚,卻是有備而來。


    拎著那內奸到了現場,將之往地上一摜:“薛少尹,當日我聽家奴稟報,得知孟九郎現身酒肆,到了那處,的確見到展肚子與孟十五郎在場,然而與孟九郎一席談話,已經消釋誤會,經孟九郎提醒,也起疑那日之事仿佛存在蹊蹺,回去就審問了這傳話家奴,卻從他口中得知,原來是收了展肚子好處,當日有意將我引去酒肆,我也不知展肚子有什麽企圖,故摁捺不發,沒想今日果然惹上了官非,這便將這賣主之奴交予少尹審斷清楚。”


    一番話毫不留情便將事情又導向“撲朔迷離”,再引嘩議。


    展肚子沒想到羅六郎竟不願作證,甚至揪出了被他誘以利益收買的間人,這時也一掃“光明磊落”的架勢,站在底下愣怔不語。


    於墉雖然知道毛維的計劃框架,卻並不清楚細節,比如展肚子這一手禍水東引,便全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這時眼見孟十五郎便要脫身事外,豈非黑鍋又要扣在他的背上?毛府尹既然敢用展肚子,就絕不會引火燒身!


    他這時比展肚子還顯得心虛,暗暗看向薛少尹,卻正遇陸離一雙冷目,於墉不由自主便低下了頭,甚至忍不住退後一步。


    但聽薛少尹說道:“展衙役之言,隻能證明他與孟十五郎有幾場來往,卻並不能證實孟十五郎威逼利誘他行不法之事,更兼有羅六郎與其家仆為證,倒能證實展衙役早有預謀,當日是故意引羅六郎到場,引發爭端,好教眾多酒肆食客目睹他與孟十五郎會談,故,本官以為,展衙役是有心誣陷孟十五郎。”


    孟十五郎方才鬆了口氣:“少尹明鑒,因著展肚子主動攀交,我確與之有幾回來往,無非便是尋常吃喝,根本便未曾見過趙家娘子,哪來一見鍾情?展肚子,你還不說實話,是誰指使你行不法之事,並企圖汙陷我太原孟氏!”


    孟十五郎倒也不笨,這時也明白過來,他與展肚子無怨無仇,也沒有得罪旁人,展肚子何至於針對他,鬧出這樣大一場動靜?這一件事,從一開始便是衝著整個孟家,聯想到祖父的叮囑,孟十五郎幾乎篤斷幕後主使為毛維,但事關重大,絕非他一個少年紈絝可以擔當,故而隻是質問展肚子,並沒有憑猜測之辭便劍指毛維。


    “羅六郎定是被孟九郎買通,那人證既是羅六郎家仆,少尹怎不疑他為羅六郎指使,目的便是為孟十五郎脫罪?”展肚子倒也不甘認罪。


    “本官問你,你稱孟十五郎對你威逼利誘,那麽他用何威逼,又用什麽利誘?孟十五郎雖為世家子弟,卻不曾入仕,依你所言,他也不敢驚動家中長輩,一介白身,若非掌握你什麽把柄,怎麽達成威逼?”陸離當然不會讓展肚子憑借狡辯脫身。


    “這……是小人口誤,孟十五郎未曾威逼,是以利誘,他許下小人事成之後,予十萬錢答謝。”


    陸離冷笑:“你雖是個衙役,父親展旺卻以貸利為業,晉陽城中三家典當行,皆為你家產業,年利至少也逾十萬,展旺許你結交豪貴,從來便不吝財錢,你又怎會為了區區十萬錢甘冒不韙,行不法之事?”


    展肚子哪裏想到陸離竟對他區區一個衙役的家業了如指掌,一時不能反駁。


    “你還不交待,為何要誣陷孟十五郎?”陸離手中拈起一枚令牌,顯然,倘若展肚子還欲強詞奪理,薛少尹便要當眾刑訊了。


    陸離雖然不能貿然處斷同為朝廷命官的於墉,但展肚子不過一介衙役小吏,莫說刑訊,身為太原少尹,陸離完全有權將他治罪處決。


    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展肚子腦子裏恍過了這幾句“名言”,將牙一咬:“小人確是不憤孟十五郎盛氣淩人,才想借此事故攀連。”


    陸離見他認罪,也沒有再繼續逼問。


    就算這展肚子把毛維招供了出來,他也不能憑這衙役之辭,問罪毛維,就算官司打去篷萊殿,可此案起因不過是執行征兵令,太後也許會讓於墉背這黑鍋,卻絕不會問罪毛維。


    “你既認罪,本官便將你押入刑獄,該如何判罰,擇日再定。”陸離見好便收,看向於墉:“於明府,這衙役為你太原縣屬管,若無你縱允,必然不敢行為這等不法大惡,甚至為圖讓你脫罪,汙陷是受孟十五郎指使,你這太原令,本官雖然無權直接問處,當然亦不會包庇,本官必然會向聖上與太後奏明你之罪行,故,今日起,暫將你停職待審。”


    要論來,陸離並沒有這麽大的權限,在他上頭,還有毛維這太原尹與晉王這太原牧。


    “今日之事,本官當然也會先上報毛府尹與殿下,相信兩位會秉公決斷。”


    於墉隻有哀歎的份。


    這時混在人群裏幾個毛維黨徒,見陸離果然“上當”,雖然無法坐實孟十五郎的罪責,但也不灰心,立即混淆視聽:“少尹既然審斷為官員不法,那麽何時將無辜平民釋放?”


    趙嫗這時對薛少尹極為信服,再無憂急,然而那幾個家中丁男本該服役者卻憂心忡忡,連忙附和:“少尹何時釋放無辜?”


    “不用心急。”陸離說道:“察明不當服役者,立即便能返家,可本該服役者……”


    “少尹,不是小民等違抗征兵令,實則官府並未依律下發補恤,少尹大可察訪,非軍戶以外,因征兵令從軍之丁男家中,除起初一貫錢外,有幾戶能獲每季補恤糧粟?便是家中兒郎戰死疆場,也不得一錢撫恤。”


    這話再度引得議論沸騰,固然如世家子弟從兵,根本看不上這些微薄的補恤,但對於大多數平民百姓而言,這筆補恤便能解決饑寒之苦,各家兒郎甘赴戰場報效君國,君國理當照恤勇士家屬,可晉王赴藩之前,太原府卻並未按時發放補恤,毛維辯稱稅收不足,連滿足軍需都捉襟見肘,方才沒法顧及軍屬補恤。


    這理由何其“光明正大”?縱然陸離借此彈劾毛維,可軍需沒有得到真正解決,太後必然也會以軍需為重,體諒毛維的“難處”,太後根本不願動用各地稅貢長年支持軍需,否則也不會答應在太原府試行新政了。


    “本官今日當眾允諾,今後太原府再不會拖欠軍屬補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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