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對門曲大家養的那隻老黃狗叫得實在是讓人心神不寧,馬嬸子披了件外衣,幾乎忍不住推門出去張望一下,但一點燈,便把馬大叔驚醒,他也坐起身來揉著眼睛:“折騰什麽?”


    “不知為何,妾身覺得心頭七上八下,感覺總不那麽安穩,想去看一眼是不是忘了栓門。”


    “門是我親手栓上,怎會出錯?”馬大叔不滿地咕噥一聲,蹙著眉頭:“曲大家那黃耳今晚怎麽回事,一直吠鬧。”


    “別不是曲弄裏進了賊吧?”


    馬大叔無語:“哪個賊這麽不長眼,靖平坊有什麽好竊?連耗子都鮮見一隻。”


    隻他話音剛落,卻聽見外頭“砰”地一聲巨響,險些被嚇得摔下床來,竟奪過馬嬸子手裏的油燈,但卻不敢拉開大門,隻將耳朵貼在門縫,聽見的卻似乎是刀劍打鬥的聲音,一張臉更是嚇得煞白。


    馬小郎這時也被驚醒,赤著胳膊便躥了出來,見老爹占據了門縫,急得直跺腳:“是張大哥家傳出動靜,眼下隻有嫂子一人在家,阿耶還聽什麽聽,快些去救人!”


    腦門卻挨了他爹一個大巴掌,馬嬸子也嗔怪道:“娟娘如今去了晉王府,可不在家。”


    馬小郎也徹底清醒過來:“可鄭大叔卻賃居在此,咱們也不能袖手旁觀呀?”


    “你給我住口!”馬大叔沒好氣地喝了一聲:“外頭那群人可是拿著刀劍,咱們出去豈不是送死?先等等,這世道,可真不讓人省心。”


    直到聽見外頭一聲重喝:“大膽賊人,你可知本郎君是誰?”


    顯然已經有人被製服了,馬大叔卻仍然鬧不清情勢,他雖然並不知道鄭遠狀告丁梧亮的事,卻因為古道熱腸,自打新鄰居搬來,也去串了串門,知道鄭遠從前就是個農人,那麽自稱本郎君這位,顯然便不可能是鄭遠了。


    這又是哪家郎君,為何大半夜跑到靖平坊來,甚至還被賊人製服?


    又聽那“賊人”說道:“當然知道你是誰,晉陽丁氏四郎,就是不知丁四郎為何趁夜潛入靖平坊,企圖為非作歹?”


    原來這“賊人”,正是時任晉王府兵衛統領的賀琰,早前丁梧亮剛剛令人踢開張家大門,還不待衝進去大開殺戒,已經恭候多時的賀琰便一揮手臂,晉王府兵衛從天而降,還不到一刻,便將丁家眾人一網打盡,丁梧亮這時被一把森冷的長劍逼在脖子上,又因被人押製著,不得不委屈他尊貴的膝蓋,這時跪在裏弄裏,這個一貫張狂不知天高地厚的豪族子,哪裏受過如此折辱,遭遇過這般狼狽,他那顆囂張的頭腦根本沒有分析這是被人抓了個現形,隻瞪著一雙憤怒的眼睛,仇視著背著月光站立,麵上漆黑一團的“賊人”。


    大門被一腳踹開,鄭遠一家當然會被驚動,可耳聞“丁氏四郎”幾字,不要說鄭遠,便是鄭叟也回味過來發生了什麽,經過短暫的心驚膽顫後,鄭遠忍不住執著油燈出來,而同時,已經有兵衛點亮了火把,鄭遠一眼便看清了仇人的麵貌,忍不住漲紅了眼睛:“丁梧亮,確然便是丁梧亮,你害殺吾兒不夠,竟又想來殺人滅口!”


    “狗殺奴,直到此時,你竟還敢血口噴人?!”丁梧亮怒斥:“既知我是誰,狂徒還敢囂張?”


    賀琰還從未領教過這般愚狂之徒,殺人滅口被現場捕獲,居然還敢叫囂?


    “列位鄰人,某為晉王府統衛,奉晉王之令,暗中保護命案重要人證,不想真有狂徒膽敢殺人滅口,還請諸位鄰人出麵做個見證!”情知許多鄰人此時已被驚醒,隻是擔心被禍事牽連,不敢出來觀望,賀琰提了口氣高聲喊道。


    馬大叔是第一個響應的人,隻是一腳將還打著赤膊的兒子踹了回去:“要看熱鬧也得穿上衣裳,像什麽樣!”


    聽說製服丁四郎者是晉王府的兵衛,鄰人們也都不再懼怕,這條裏弄,莫說趙、張兩家得了王府照恤,有七、八戶人,因為生計艱難,也都向官府求助,多少煩難得解,這時對晉王府與薛少尹可都十分信服,既然有晉王府保障,誰也不怕得罪晉陽丁家,紛紛出來圍觀,有那膽大者,甚至向丁梧亮吐了一口唾沫:“還以為是從前呢,豪族子殺人不怕被究,晉陽如今有晉王妃與薛少尹清察不法,惡徒竟還敢張狂?”


    鄭叟何曾見識過這般情境?長孫當年被丁梧亮帶人活活打死,雖然也有眾多農人目睹,對他一家遭遇同情歎息,可都是草芥之人,哪裏敢得罪豪族,便連公道話都不敢多說一句,至多不過暗下安撫,說聲節哀順變,膽子大些的,也隻是報怨兩句官員昏腐,與豪貴勾結為惡,平民遇見這樣的事,隻好忍氣吞聲。


    要是當年便有這麽多人支援,他又哪裏會懼怕到了那樣地步,非但不敢告官質問,還逼著兒子向丁家低頭,以免一家老小失去安身之境。


    鄭叟隻覺胸口一股熱血沸騰,早前還反對兒子繼續告官的老人,竟然當眾放聲大哭:“兩前之年,我家長孫,便是被這惡徒當眾毆殺,都是老兒無用,不敢為長孫討回公道,甚至隻能委屈求全,眼下聽聞太原府有薛少尹為民作主,犬子才下定決心舉告凶犯,隻不想,隻不想丁家竟然還敢生殺人滅口之心,若非晉王府早有防範,今晚老兒一家五口,便要被這無法無天之徒滅門!”


    豁出去一把老骨頭病弱身,撲上前就要與丁梧亮拚命。


    賀琰也不阻攔,由得鄭叟將丁梧亮狠狠打了兩巴掌。


    “這是血口噴人,這是血口噴人!”竟然挨了賤民耳光唾沫,丁梧亮腹中那怒火簡直沒有炸毀胸腔,可他被押製著,別說還手,連掙紮都是徒勞,兩眼這時也燒得血紅,盯著賀琰狠狠說道:“分明是晉王府想要詆毀我晉陽丁,別以為我會怕了晉王府,晉陽豪貴,可不任由晉王府為所欲為!”


    這下連馬大叔都“呸”了一口:“居然還敢狡辯,可有這麽多雙眼睛看著,深更半夜,你若不是想要殺人滅口,為何帶著這麽多家丁潛入靖平坊?還都佩著刀劍呢,這回可是人贓並獲!”


    賀琰也不想與丁梧亮在此理論,對馬大叔拱一拱手:“煩勞諸位,去請坊主來此曲弄作證,將來對薄公堂,才是罪證確鑿。”


    馬大叔家境是這裏弄最好的,往常又甚急公好義,故而素得尊崇,也不推辭,當下便讓兩個年輕力壯的後生,飛跑著去通知坊主。


    而這時的晉王府,賀燁剛聽王妃說完她的“殺人大計”,甚覺詫異:“於墉不過是個小角色,我以為王妃會饒他一條性命。”


    於墉的確是個小角色,十一娘並沒有放在眼裏,但這不代表著她就覺得於墉罪不應死。


    當年裴鄭受冤,於墉可是在大理寺任職,雖然憑他的地位,不大可能參與核心計劃,但推波助瀾是肯定,隻此一條,便足夠十一娘對他斬盡殺絕。


    “我原也不想計較他是死是活,可毛維這番花樣百出,我若不還以厲害,豈非顯得懦弱?毛維必保於墉,但他若是保不住,莫說他手下那些黨羽會人心浮動,便是晉陽諸多豪貴,也會掂量掂量,跟著毛維折騰,就算不被過河拆橋,是不是就真能高枕無憂?有於墉這個前車之鑒,相信太原豪貴絕大部分都會心驚膽寒。”


    但雖要讓於墉死,卻不能動用暗殺手段,那樣非但不會達到震懾效果,甚至可能會被太後疑忌,所以十一娘果斷地選擇了陽謀,她就是要與毛維公然打擂台,諫奏於墉論罪當斬。


    隻有讓太後揮下這把鍘刀,將於墉明正典刑,方能讓諸多豪貴明白,新政係與毛維黨實力懸殊,該如何抉擇才更明智。


    “隻是毛維必然會以急於征兵做為開脫,王妃當日也分析過,太後不會在意。”賀燁仍然不那麽樂觀。


    “所以我在奏報中才特意強調,於墉借口征兵令鼓動民憤抵製新政,目的是為保全某些豪族利益,倘若於墉不死,不利於新政推廣,他便是個不足輕重之卒,太後不至於重視,若以他之頭顱,能換晉朔不失,相信太後不會在意,隻要咱們不針對毛維,便不會觸動太後禁忌,再說了,征兵令是太後下達,不想卻被於墉枉法施行,險些造成民憤誹議朝廷失德,太後心中能沒有怨氣?我點明這一層,毛維再為於墉求情,太後反而會疑心毛維在後指使,目的仍在相助蜀王,這樣是毛維觸犯禁忌,太後雖不至於這時便處治他,利用於墉敲打警戒卻大有可能。”


    十一娘顯然已經篤定心意:“眼下事多,屬官卻多為毛維黨,一部分仍在觀望,單憑六哥與晉王府人手,不是長久之計,故而太原府官員必須大舉撤換,要推行新政,咱們當然需要人手,相信隻要不關要重,太後不至於反駁。”


    其實十一娘早在動身來晉陽前,就想過陸續將尹紳等人招攬來太原,她並不怕會引太後疑忌,因為太後未必不知毛維黨居心,隻不過不願在這時,失去對太原的多方掌控而已,隻要不動毛維,諸多屬官的撤換並不會觸及太後忌諱,因為陸離與十一娘若孤掌難鳴,一旦新政推行任何閃失,危及晉朔,那便是社稷存亡的大事。


    借助與王進穀談判順利這股東風,十一娘不妨多為自己討要一些實惠,基於這麽多年來對太後了解,她還是相當有信心。


    處理完這事,便也到就寢之時,十一娘剛囑令婢女們服侍洗漱,卻被賀燁阻止:“再等等,說不定晚些時候,還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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