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王績已然抵達晉陽,他這一路風塵仆仆,直到晉陽城,倒也必須稍微逗留了。


    要說來,十一娘與王績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隔著輩份,自然也說不上熟識,但王刺史一見王妃,立即覺得這個女孩,與半年之前似乎已經判若兩人。


    也難怪,短短幾月間,便能整治得晉朔是番嶄新氣候了。


    王績固然心情複雜,跟在他身邊的侄兒王遠致,心情就更加微妙了。


    王遠致在族中行十四,今年十七,剛剛卻通過了進士及第,這也是大周史上少見的俊秀了,可王十四郎心中清楚,他之所以被家族予以重點培養,實際當初,還是因為婚配柳十一娘之故。


    大約是六、七歲時吧,啟蒙不久的他,便被族長親自教習,並著重培養書法畫藝,後來他意外聽得母親與嬸母們議論,都說是宗族有意,要與京兆柳親上加親,若不出意外,他將來的妻室,便是瑩陽真人學生柳十一娘。


    可事情偏偏就出了意外,柳十一娘後來成為晉王妃。


    王遠致直到如今,才真真切切地見到了柳十一娘的容顏,甚覺惘然。


    仿佛他的“未婚妻”,從來就高不可攀,他曾經不甘,曾經懷疑,而今日一見……


    的確高不可攀。


    這個女子,談笑時有若春暖花開,妙語不斷,一雙眼睛清澈也如早春幽潭,仿佛盎然生機,昭昭將顯,可一當你的眼睛裏帶上探試,她的眼睛裏似乎也布滿迷癉,一切霽月風光下,似乎有陰雲隱而密動。


    看不清,也探不明,淩人氣勢不在言行,卻又顯而易見。


    王遠致甚至有種悚然驚心的畏懼感。


    他不知道,晉王妃這時也格外詫異,王七郎這位從弟,似乎感觀異於尋常,她明明是待之以禮,為何此人如此畏懼?


    這疑慮剛剛掠過,十一娘又很快放下了,因為她聽見王績的答話。


    “不瞞王妃,下官這時的確捉襟見肘,王妃如能引見才幹,下官感激不盡。”


    一州刺史,按理並無節度使之權,也就是說,不能任意擇任屬官,不過大周官績早已腐壞,比如毛維,當初屬官大多為他擇選授任,而雲州局勢更不比太原,吏部倒是為王績挑選了屬官,可那些人,竟然都稱病拒授。


    重建雲州雖然對局勢大有利處,但雲州官員卻並非美職。


    仕途正好者當然不會放棄利益,不夠資格者,卻也難以被朝廷擢升。


    所以太後早予了王績人事任用大權,王績雖也帶了一些心腹,包括侄兒王遠致,但人手仍嫌不足。


    對晉王妃的舉薦,王績原本就是心懷感激,當與孟飛笛、羅厚正式一見,更加喜出望外,連忙為二位請授職事,並沒耽擱,三日之後便啟程前往雲州。


    途中之時,王績問侄兒:“十四郎,你怎麽看晉王妃。”


    “深不可測。”王遠致隻說了這四字。


    王績心中凜然。


    他的母親,對柳十一娘極為看重,那時十一娘尚且五歲,母親竟然下令長嫂在嫡係嫡子中擇選俊秀之輩,將來意欲婚配柳十一娘,遠致便是如此脫穎而出,至此受到家族著重栽培,而遠致不負重望,僅僅十七歲,便考取進士,正遇這回他調職雲州,親長雖知與柳十一娘婚事再不可期,卻仍然決定讓十四郎跟他來雲州曆練。


    王績雖為王遠致世父,但尋常待這位侄兒,可一點不敢小覷。


    “深不可測?”王績似乎帶著幾分調謔:“十四郎似乎有些忌憚王妃?”


    “不是忌憚。”王遠致笑應世父:“是敬畏,宗祖說得不錯,或許從前種種都是京兆王一廂情願,柳十一娘,才智非同一般,並非俗人可配。”


    王績這時卻想,晉王殿下又怎算一個良配?到底還是,明珠蒙塵。


    送走了王刺史,十一娘也立即真正開始支援重建雲州一事,這日剛剛過了午時,她便去了溯洄館——尹紳來了晉陽,新任司法官又非毛維黨,陸離自然是不用如前段時間一般日日往刑堂坐陣,朝早應卯,安排完畢一日事務,一般午後便會返回王府,與王妃推敲著新政最後的細節。


    今日十一娘甚至邀請了裴三哥前來會商,所以特意通知了陸離早些歸來,可她一到溯洄館,隻見尹紳、裴三哥正在角亭裏對弈,唯獨不見陸離。


    “司馬先生正為薛兄診脈。”尹紳壓低聲音說道。


    “六哥難道又覺不適?”十一娘未免擔心。


    “應該不是,我好端端在與薛兄說話,司馬先生就直闖進來,說什麽好容易逮著人,把我趕了出來,薛兄亦覺無奈。”


    十一娘甚覺慚愧:“這幾日我與六哥商談得甚晚,又不是在溯洄館,倒是耽擱了司馬先生為六哥調養身體。”


    “我觀薛少尹臉色,確比長安時不如,也難怪司馬先生憂心,或許晉陽氣候,的確讓薛少尹有些不適應。”裴子建也說道。


    他話音才落,便見司馬仲掀了簾子出來,十一娘連忙迎上前去:“先生,未知六哥脈象如何?”


    卻挨了老大一個白眼,以及一聲冷哼。


    十一娘怔怔看著這個脾氣古怪的醫者揚長而去,隻衝阿福微微頷首,便進了屋子,卻瞧見陸離已經將袖子放了下來,笑著說道:“王妃莫怪,司馬先生每當心情不佳,脾性便是如此,總算我這身體狀況還沒有更加惡化,否則他恐怕便會惡言相向了。”


    “薛兄身子比起數年之前,的確更加輕減了,倒是不能大意。”尹紳道。


    “莫不如,還是讓董醫正也替六哥診診脈象,或許有更好法子調養?”十一娘也道。


    陸離連連擺手:“若是這樣,司馬先生隻怕便會請辭,我這身子,看上去消瘦,實際並無大礙,這都是先生多年功勞,倘若觸犯他之忌諱,逼他這樣離開,我卻是忘恩負義了。”


    十一娘還想再勸,陸離卻岔開話題,直接問尹紳:“剛才咱們那事還沒談完,二郎既在揚州與不少官員交好,不知是否能夠去信說服,若其治下有流民佃戶或者自願遷移雲州者,官府給予大力支持。”


    雖說朝廷已經頒發政令,各州府若有無田無籍之戶,或擁田不足累年拖欠賦稅之民意欲遷移雲州,官府應當鼓勵配合,批發過所,可十一娘與陸離都認為,不可能所有地方官員都會主動配合,故而眼下還是希望通過“人情”,說服熟識者配合。


    “這事好說,不過前期遷往雲州人員也得有所控製,若湧入太多,一來住所,二來食用,再者農具等等,無法滿足可能便會釀成動亂。”尹紳說道。


    “依尹郎所見,揚州大約有多少無田無籍者?”十一娘問。


    “僅江都縣,從前便有八千餘戶佃農,多為各地流民,至少四萬口人,若計揚州所轄,應過兩萬戶,十萬人口,事實上揚州本貫,仍有至少兩萬戶擁田不足,不過揚州多富賈,州縣長官又多為世望子弟,相比之下,治政還算清明,大戶也甚顧忌官員背後倚靠,不大敢欺逼,所以逼迫平民以刑抵賦,甚至縱容權貴兼並土地之事相對較少,擁田不足者,固然渡日艱難,但未被逼入絕境,應當不怎麽樂意拋棄故土背井離鄉。”尹紳說道。


    十一娘頷首:“如此,便請尹郎盤算盤算,將人數暫時限製在五千戶。”


    雲州城內耕地麵積,撇開十一娘讓太原豪貴先期認墾的十五萬畝,按人均100畝計算,約能容納二十萬勞力,但前期根本不可能一口氣允許這麽多人進入雲州,又江漸距離畢竟更遠,估計晉朔、河南甚至京畿民眾會先期趕到一批,應當不下八千戶,楊州為第二批,計劃第三批亦不下五千戶,那麽今年年底,共一萬八千戶遷入雲州,一戶人均五口,便是九萬人,但這九萬人中,不可能個個都是丁男,若算遷入雲州後必須充軍抑或服役之男,每戶平均兩名丁男比較符合現狀,然而今年不可能有任何收成,僅是七萬餘人口糧,便將消耗40萬石,這已經達到了晉朔在軍需以外的最大承受範圍。


    而這萬八千戶,每戶墾荒二百畝,今、明兩年風調雨順,明年收成可達430餘萬石,賦收基本可以提供第四、五批遷入百姓口糧,但要說足以提供軍需,雲州城真正發展起來,至少三年之後。


    在這期間,還得重視醫療,商市緊跟發展,必須滿足城中居民日常需耗。


    故而重建雲州看來是輕飄飄的四字,不過所擔風險,責任之重,又豈如說來這般輕鬆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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