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陣,乳母才將目光關注那兩盒口脂:“這是?”


    “是毒。”輕輕吐出這兩字,任氏又再柔弱無骨般斜倚軟榻,她揀起一盒口脂,放在雪白的掌心,兩枚克意留得妖豔的指甲,刮過雕漆的盒蓋:“據說,此毒名為風流斃,抹於口\/唇,沾之則死,此乃太後所賜,毒效勿庸置疑。”


    乳母驚道:“這豈不是讓媵人舍生投毒?固然能使晉王暴斃,媵人怎能自保?”


    “投毒分為兩步,故口脂方有兩盒,單染一盒之毒,並不致命,當兩種劇毒皆入體內,才致立斃,吐血暴死。”任氏小心翼翼啟開盒蓋,看那與普通口脂別無差異的物什,似乎也甚猶豫:“世上果有如此奇異毒物?”


    “試試便知。”乳母雖說難免貪念平安喜樂,到底還是對主人忠心耿耿,她也沒法不忠心耿耿,誰讓她的子女孫兒,盡在任知故控製?所以生怕任氏一個不留神,不及毒害賀燁,先就中毒而死了,乳母簡直就是把那口脂劈手奪過,卻小心翼翼沒有沾染手指上,一思量,計上心頭,說道:“莫如先用狸奴驗證。”


    時下所稱狸奴,其實便是貓,賀燁與王妃皆愛飼養玩寵,姬媵們不知王妃是“逼於無奈”,盡皆效仿,但當然沒那膽量當真飼養猛禽,如齊氏便養了兩隻獵犬,任氏卻偏愛狸貓,養著七、八隻,死一隻當然不至於引人動疑——晉王府這麽大,隨便找個地方埋葬就是。


    而驗證相當成功,魚骨沾染一盒當中口脂,狸貓吞食後尚且活蹦亂跳,再用魚骨沾染另一盒,狸貓吞後七竅流血而死。


    任氏用手掌擋住眼睛,不忍見玩寵慘死的屍身,連聲下令乳母“快快處置”,她養這些狸貓,倒是付出不少心思,她又沒有子女,一片愛心也曾當真付予玩寵,然而為了自己的生存,她不得不親手毒殺了愛寵,此刻錐心刺骨的傷慟,幾乎讓任氏忍不住歇斯底裏的發作,她很想質問上蒼,為何要讓她生活得這般艱難,她隻是一個女子,並不是天生心狠手辣,為什麽她明明生於世族,卻不能像其餘世族閨秀那樣高貴優雅的活著,她也想做一個善良的人,無憂無慮的生老病死,她其實比任何人,都要痛恨機關用盡殺人害命。


    這一刻任氏想起了她的童年,懵懂尚且不知人世艱辛,卻就感知了她的父親從來不喜歡她,她明明是父親第一個孩子,理當被奉為掌上明珠,但父親卻那樣冷漠,給予她的關愛甚至不如那些歌姬侍婢,還有她的祖父祖母,對她同樣冷漠苛厲,直到這時,她還記得年幼的她因為在祖母麵前打了一個噴嚏,便被施以重罰,祖母一邊斥罵她“不懂規矩”,一邊讓仆媼責打她的手掌,她越是哭泣,責打越重,所以她不得不咬牙忍痛,連小聲哽咽都不敢發出。


    “大母為何厭惡我?”她曾經這樣問她的母親,唯一關愛她的親長。


    “華兒,因為你是女孩,你阿耶與班氏成婚多年,不曾有子嗣,你大父大母切盼長孫,所以他們希望你是男孩,可你不是……華兒,阿娘無能,恐怕不能保護你,不能予你平安喜樂,不能予你榮華富貴,你要記得,想要美滿,想要尊貴,隻能靠你自己爭取。”


    從那時起她就知道了,她的人生從來要比旁人艱辛,所以她比母親還要虔誠,日日不忘祈求上蒼,終於母親生下了弟弟,欣喜若狂的祖父祖母不再罵她為“喪門星”,她又依靠著對弟弟無微不致的照顧,終於獲得了祖父祖母難能可貴的關愛,她明白她的宿命就是為了弟弟付出,她隻有成為弟弟的依靠,幫助弟弟出人頭地榮華富貴,她的家族才會認可她,維護她,所以當父母為她擬定成為太後刀匕的道路時,她聽天由命並且以此作為信念。


    可這條道路有多麽艱辛,直到嫁入晉王府,任玉華才有了切身感受。


    別看她剛才在乳母麵前胸有成竹、誌氣飛揚,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勝算其實不夠五成,韋太後直到如今還不放棄對柳妃示好,說明柳妃仍有利用之處,就算將來柳妃落得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她真能如願占得便宜?大周也許根本不需要有太後,太皇太後與天子之間,也許根本不需要間隔著其餘人,她的付出,太後完全可以報答給她的家族,她的父親與弟弟從中牟利,而她再也沒有利用之處。


    父親從來不是她的倚靠,她如今隻能寄望弟弟能夠感恩圖報,她的餘生才不至於太過蒼涼。


    事到如今,縱然前途渺茫,可她還能有什麽選擇?她手裏的利刃,必須要捅進賀燁的胸腔,轉而讓秦霽承擔罪責,又得讓晉王妃做為汙陷秦霽的主謀,她才至少能夠活下去,至少尚有榮華可期,她不甘這麽多年的艱辛隱忍功敗垂成,是善良與慈悲先舍她棄她,所以她隻能選擇惡毒與果狠,既難免死後永墜阿鼻,至少活著要顯榮,再說任氏從來沒有相信過佛家眾生平等善惡有報的宣揚,否則世上又怎會有尊卑貴賤?她堅信的是在此世道,隻有心狠手辣的人才能勝出,比如韋太後,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何嚐慈悲過?


    這是一個惡魔當道的天下,慈悲的佛祖早已無奈地閉緊眼睛。


    任玉華默默將計劃完善,她先是與阿祿私下溝通,再一次得其“必當力助”的保證後,終於找來了前溪,啟動暗殺計劃必須心腹,而這個心腹非前溪莫屬。


    經任氏條理清晰的麵授機宜,前溪隻不過短短的愣怔,遂拜地稱諾。


    “你自承寵以來,秦氏便主動示好,她心中盤算,無非也是寄望你生下子嗣後,能許她養育膝下,卻沒想到,這是在自掘墳墓。”任氏冷笑,看向前溪:“你難道就沒為自己打算過,畢竟讓你承認毒殺晉王,便指證秦氏,你自己也是罪責難逃。”


    “婢子姐妹二人孤苦無依,若非主家收容,早因饑寒致死,婢子甘為媵人出生入死,唯一放心不下,隻有舍妹。”


    任氏長歎一聲:“你們姐妹父母雙亡,身世也是可憐,你在我身邊侍奉這些年,曆來忠耿,若非不得已,我何嚐忍心讓你冒險?你放心,待回長安,我立即懇請阿母讓你妹妹脫籍,為她擇一個如意郎君,她今後不會再如你我一般,如履薄冰,隨時可能萬劫不複。”


    “多謝媵人恩顧。”前溪匍匐跪拜:“婢子不為一己安危,然而心中確有憂慮,婢子為媵人家仆,隻怕指證秦孺人主謀,並不能讓王妃采信。”


    “所以,你先要指證我。”任氏說道:“啟動計劃,需擇邵禦史前來太原會同薛少尹等官員交洽河北道賦收政務之時,往年邵禦史雖然並不留宿晉王府,然這回,其妻韋緗會得太後授意同行,並會提出借住晉王府,晉王中毒暴亡,邵禦史當然會過問,他曆來率直,隻重公正不論私交,必定主張徹察此惡案,然而其妻韋緗,卻會配合我等計劃。”


    全盤計劃,當然不是任氏獨自策定,她隻負責殺人、栽贓,至於阿祿、韋緗等“幫凶”,任務是誤導十一娘治罪秦霽,太後的計劃才能達到一石二鳥的效果,所以太後必須,也隻能是主謀,單憑任氏,連阿祿、江迂都不能驅動,更何況韋緗。


    太後不想讓十一娘知道是她策劃殺死了賀燁,原因是不想暴露自己對小崔後子子孫孫的恨意,事隔多年,太後無法判斷十一娘是否對賀燁產生了感情,雖然說蓬萊殿得到的所有情報,從諸多耳目稟知看來,賀燁並沒有改變風流浪蕩的天性,並不像他的父親德宗甚至兄長賀衍那樣深情專一,然而對十一娘這個才貌雙全的正妃還是並不抵觸,相比任氏乃至惠風等等,十一娘在賀燁心中的份量更重,這也符合太後起初的設定,因為倘若晉王夫妻失和,十一娘便難以將秦氏一直牢牢壓製,亦不能促成任氏、惠風等等承寵,杜絕秦霽投機取巧遊說燕國公與賀燁私下勾連興兵作亂。


    可正因為夫妻二人並沒有反目成仇,在太後看來宅心仁厚的十一娘與賀燁經過八年的相處,就算沒有生死相許的深厚感情,亦未必忍心眼看賀燁“無辜遇害”,就更不說賀燁如今對十一娘而言不僅僅是丈夫,兩人之間還有遲兒這個重要的關聯。


    十一娘若然知道賀燁是被太後害殺,立即便將醒悟太後不會放過遲兒,那麽接下來太後還怎麽說服十一娘助她成事,除蜀王廢天子讓遲兒登極?並對她毫無防備,母子兩老老實實再被太後當時機合適時害死?


    所以太後不能驚動十一娘,隻能授意任氏執行毒殺令,可正如前溪狐疑,晉王妃早已用事實證明了她不是愚蠢糊塗的人,怎會相信身為任氏侍婢的前溪能被秦霽買通?晉王妃不會在意秦霽的死活,因為秦霽對她母子二人確有威脅,但必定不會糊裏糊塗被任氏利用,借機陷害秦霽,卻放過殺死賀燁的真正凶手。


    所以必須得阿祿出場,甚至還要有韋緗施壓,再利用邵廣的正直忠耿,讓十一娘在變故突生之際急於自證清白,據太後的人生經驗,再怎麽冷靜沉穩的人,當自身陷入危機時,都會以自救為重,做出錯誤的判斷——比如十一娘曾經被淑妃謝氏加害,險些毀了終身,結果如何呢?與世無爭的孩子,尚且稚弱之齡,竟堅持要親自賜死謝妃,冷眼看著仇人走向死亡,才能出盡心中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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