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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遲兒剛剛能把路走穩的時候,便已經在接受儀態氣度的教訓,主要負責“摧殘”稚子之樂的人是保姆江氏,以及“幫凶”阿祿,十一娘原本有些不忍,但保姆堅持不能嬌慣大郎,一句“便是女孩,三歲時亦當要訓練行止了,更何況大郎生於皇室,擔負重任,儀態德行將為天下表率,怎能輕疏”,便成功阻止了十一娘借口“年歲尚幼”而幹預放縱。


    好在遲兒剛出生時雖說哭聲響亮,竟天生並不驕氣,周歲之後便鮮少見他哭鬧,保姆拿著一把竹尺責教他不能急跑,行走必須穩健,身姿必須端正,阿祿則盯著他日日需得跽跪足夠半個時辰,不能亂動,不能言語,甚至連眼睛都不能亂看,還無法把話說得流利的孩子,居然不吵不鬧,看他逞強到何地步?也就是起初時挨了幾竹尺的教訓,後來竟再沒“犯錯”。


    不過晉王殿下卻沒有遵守曾經的承諾,眼看遲兒就快三歲了,仍舊抽出空來就抱著孩子滿玉管居的瘋跑,故而遲兒十分喜愛父親,隻在女子麵前一本正經——包括王妃。


    這讓十一娘很是鬱懷,她也不想當嚴母,奈何被江氏連累了,遲兒以為但凡女子都是一般嚴厲“凶猛”,隻有男子方才和藹可親,辟如阿耶,江迂,江懷,統領叔公,阮表兄,薛世父,以及艾哥哥。


    沒錯,在遲兒看來,艾綠並非女子,隻不過偶爾被母妃逼著才穿襦裙,可即便艾哥哥穿著襦裙的時候,也從不帶花。


    晉王妃眼睜睜看著自己十月懷胎的親身骨肉在她麵前不苟言笑,卻在賀燁、陸離等麵前盡管天真稚趣,心裏頭酸溜溜的,許多回故意支開江氏,賠著笑臉慫恿遲兒在她麵前不用拘束,盡情歡跳打滾,遲兒卻不“中計”,奶聲奶氣強調:“保姆教導,行止需端正,言辭要謙恭。”


    可他仍然會要求晉王這父親把他馱在肩頭和盤青賽跑,跳到房頂上看月亮,撲在統領叔公賀琰的環裏要糖吃,學著阮嶺拿大頂,時常鬧著去溯洄館,趴在膝案上不無好奇地盯著蕭小九看,大是奇異這個叔叔為何總是專心致誌看書,對他這麽個可愛的孩子視而不見,還會請求陸離為他畫像,纏著江懷躲貓貓,讓艾綠把他放在盤青背上,騎著這頭猛虎威風凜凜巡視“領地”——連無睱他也從不逗趣,因為在遲兒看來,無睱也是“女子”,並是名符其實的母老虎。


    若說與哪個女子稍微不那麽疏遠,便是畫筱,然而亦從不肯在筱姐姐跟前撒嬌,隻不過可以不用那麽一本正經的跽坐著。


    賀燁見十一娘憂心忡忡,立時想歪了,竟安慰道:“遲兒肖我,自幼便防範女子,待他年長些也就明白了,比如我,可沒有對王妃拒之千裏,放心,不至於有龍陽之好。”


    十一娘越發哭笑不得。


    阮鈺仍然是時不時便來晉王府串門,自然會提起同安:“王妃放心,貴主越更開朗了,過去經曆那多苦楚,終有一日會完全釋懷,知我今日要來拜望,還不忘讓我捎帶來所製彩箋,貴主稱道,她不會女紅,日常也唯有淘製彩箋這類物件,王妃未必用得上,卻是她一番心意,就是掛念大郎,歎惜道不能常見。”


    “還勞阿鈺寬慰同安,如此拘束小心亦不用太久了。”十一娘笑道。


    “怎麽,殿下是打算……”


    “並非眼下,總得待徹底攻破營州。”


    說起營州的戰事,因潘博自知不敵,故閉城固守,倒也並不是那麽容易攻破,再者潘博治下百姓,其實原本也乃周民,本是同根生,賀燁當然不會濫殺子民,所以要想將營州城徹底圍困,還需廢一些周折,例如周邊農戶,就需得先行安置,既使他們不因戰禍而為餓殍,又要杜絕他們向營州城資助糧草。


    並不到發動總攻的時機。


    阮鈺再問前幾日那場風波:“我那日是聽外子憤憤不平抱怨,似乎太後意圖謀害殿下?”


    “是。”十一娘這時也不需再瞞阮鈺,將任氏意圖謀害賀燁之事擇其重要大略一說。


    阮鈺歎道:“我雖隱隱感覺任姬許是太後耳目,卻怎麽也想不到她竟然甘為刀匕,想起舊閨閣時多少往事,實在令人唏噓。”


    “阿鈺竟與任氏交熟?”十一娘詫異道,她從前可一直沒有察覺。


    “說不上交熟,不過普通來往,但我曾有一個手帕交,卻是任姬表姐,王妃可還記得京兆李十九郎,其妻杭氏,母親便為任姬嫡親姨母,阿杭當年婚配李十九,諸位都道她得了好姻緣,她大喜之前,我們前往添妝道賀,都是閨閣交,儀禮不過香囊、絹帕之物,略盡心意而已,我記得任姬卻是送了一套赤金紅寶首飾,貴重得令人嘖舌,阿杭見我驚疑,為小表妹解釋,說她不比得我等,平日並無空閑用心女紅針鑿,又與阿杭十分要好,這回怕是將親長賜予首飾送來添妝。”


    阮鈺回憶往昔,連連歎息:“我去時,阿杭正與任姬私話,任姬似乎在哭泣,見有了外人,連忙拭去淚痕,與阿杭拉著手,我看她雖對阿杭依依不舍,倒是真心實意為阿杭得此良緣慶幸,隻道她是喜極而泣,可如今想來……怕是任姬早被家門擇選為爭取榮華之犧牲,女紅針鑿不習,著重用心歌舞媚誘,當年豆蔻年華,隻怕她已知道了將來姻緣無望,雖幸表姐美滿,應當更加自傷。”


    十一娘便也想起了前溪的話,這時說給阮鈺聽:“任母並非任知故元配,因先生下任氏這個女兒,公婆對她格外不滿,就更不可能愛惜任氏這個孫女了,任母雖說不會厭煩女兒,可後來有了兒子,自是以丈夫、兒子為重,任氏雖說是嫡出,生於世族官宦,幼年時過得甚是艱辛。”


    阮鈺對任氏便更生了同情之心,但她也明白任氏雖有可憐之處,然而意圖加害晉王,這樣的罪責隻怕是不能得到寬恕的,想想倘若不是晉王並不是當真頑愚,對任氏等早有防範,這回被她得逞,晉王妃及大郎落入太後圈套,將來何等淒楚可憐?阮鈺自然也不會為任氏求情,也就轉移開話題。


    又正是這日,十一娘等來了太後的密函,任氏正式被宣告死刑。


    那封密函被她看後便立即焚毀,臉上並沒有如釋重負的神色,阿祿今日陪在王妃身邊,也聽見了阮鈺那番言語,度量王妃應是動了惻隱之心,勸道:“莫不就交給殿下處治好了,王妃也省得難過。”


    “我不難過。”十一娘淡淡說道,摘除了發髻上的金釵簪花,又換了一件更加素淡的外衣:“備好毒酒吧,我去,至少能讓她死得體麵明白一些。”


    這世上,原無一人生來歹毒,光鮮華麗的外表下隱藏不為人知的辛酸者,斷非任氏一人,十一娘沒有那麽多的惻隱心給予敵患,但她明白太後既已為這場事故找到了“真凶”,就必然還沒有放棄利用她鏟除蜀王的計劃,雖然與太後虛以委蛇的日子不會長久了,可眼下還不是光明正大與之宣戰的時候,十一娘的憂慮不是因為任氏的生死,是因為接下來的時局。


    看來要想成就大業,免不得助紂為虐一把,坐壁旁觀坐享漁翁之利隻怕不能夠了。


    夜色並未深沉,遙遠的天邊尚餘一抹殘紅未褪,居室裏卻已經昏暗了,任氏隻著一件素白的布衣,未施脂粉,長發散下肩頭,擋了楚腰細細,她的腳邊放著一個炭盆,目光望向窗外,她看見晉王妃一行人的到來,放在膝頭的指掌忍不住的抽搐,於是隻能用力的握緊拳頭,這一刻,她不想再讓自己看上去狼狽不堪。


    自從事敗,雖說隻是被軟禁在居苑,但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生機,晉王妃並沒有因她的蠱惑而動心,太後不會放過她,當意識到末路時刻,任氏終於放棄了無謂的掙紮,她想到母親與弟弟,她想自己如果一定要死,至少不能連累他們兩個親人,因為此生此世,也許隻有母親與弟弟還會顧念她是因何一步步走到了絕路,會為她的死感到悲痛,任玉華這個人在世間最後的痕跡,隻有可能存在於母親、弟弟兩個親人的記憶裏。


    倘若連母親與弟弟都要咒罵她了,她短暫艱難的人生便再無分毫意義。


    所以即便畏懼死亡的逼近,她還要做最後的努力,這些時日,足夠讓她冷靜的思考,倘若太後決意讓晉王妃將她處死,說明仍然沒有放棄計劃,那麽必須有個主使她的人,不可能是敵間,隻可能是蜀王。


    但她不能“招供”,她必須一口咬定太後就是主謀,卻裝作不小心泄露天機,這樣才足以讓晉王妃相信,也隻有這樣,太後才會放過她的家門。


    任氏從不在意父親任知故的死活,更不提祖父、祖母,奈何隻有這些人繼續顯榮,她的母親與弟弟才有依靠,所以人生最後一幕戲,她必須演出得天衣無縫,帶著無盡的遺憾終場,為她在意的,不在意的,拚盡最後一口氣。她想她也許會死不瞑目吧,她並不願意魂靈歸去長安,因為她害怕她以死亡換來的,仍是祖父祖母的抱怨,父親的不以為然,她再也不想看到這三個人冷漠惡毒的嘴臉。


    天地何其之大,但她卻魂無所歸。


    可任氏甚至不能再繼續自哀自憐了,因為晉王妃已經推開了她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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