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的憤怒不能抵達長安,賀湛的憤怒這時也不能表達出來。


    他隻能借著袖子的遮擋狠狠握緊拳頭,眉頭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舒展的,顯然不悅的神色一下子便讓對麵的高玉祥住了嘴,滿腹疑惑地問道:“賀舍人?”


    賀湛甚至需要穩一穩神,方能讓語氣裏不帶憤慨:“高總管剛才說,太後要與突厥和談?”


    “是,但如今聖上親政,隻怕處處與太後作對,而此事務必促成,賀舍人若能想到對策,那是最好不過。”高玉祥的眼睛仍然緊盯著賀湛的臉,這宦官本就擅長察顏觀色,再兼負責內察衛這麽多年,沒少為刑訊之事,賀湛剛才的神色變化,已然觸動了高玉祥本能的警覺。


    “高總管恕我直言,我並不讚成和談之議。”既被看出來了,賀湛幹脆也不再隱藏憂慮,但怒氣還是不能暴發的,他深深吸一口氣,沉聲而道:“阿史那奇桑,言而無信之徒,否則怎會再度兵犯甘州?而今,姚將軍、安寧伯等驍勇之師,連連損挫突厥五部聯軍,安北一戰我方占盡上風,正該趁勝追擊,爭取再度將突厥滅國方除後患之憂,為何要接受和談?高總管甚至聲稱求和信乃謝六娘手書,突厥甚至未遣求和使節,足見並無誠意,我疑心阿史那奇桑必定另懷陰謀,故我認為,此時不應給予突厥喘息機會。”


    高玉祥心裏雖不待見謝瑩,對太後的決意卻是無條件認同,頓時沉下臉來:“賀舍人,太後可不是與你商議應否和談。”


    說完這話稍默數息,見賀湛仍然眉心緊蹙,高玉祥冷笑道:“晉王妃曾救高某一條性命,高某亦知賀舍人與王妃情同手足,故太後雖令我分別與賀舍人、徐世子二人商議,我因感念王妃救命之恩,到底會對賀舍人更加照恤幾分,先來商量賀舍人,賀舍人若不肯為太後分憂,高某也隻好再與徐世子商量去了。”


    說罷便要離開,賀湛隻好挽留:“是臣誤解了太後旨意,高總管暫且留步。”


    連忙替高玉祥斟酒,陪著小心:“太後這決意太過突然,故賀某難免震驚。”


    高玉祥這些年來,也得了賀湛不少好處,更讓他滿意則是,賀湛是光予好處從來沒有訴求,他相當於白白獲益,些微不需付出,雖說徐修能也是個大方人,不過正如早前所言,高玉祥到底還對晉王妃心懷感激,是以對待賀湛總比其餘人更加客氣,此時見賀湛明白過來,領會他的好意,他也不再給對方臉色看,長歎一聲訴苦。


    “戰事看著雖說占了上風,徹底剿滅突厥談何容易?阿史那奇桑隻要往草原大漠一躲,難道我方軍隊還能深入莽原追擊?就算取了奇桑人頭,再滅突厥,總不能將蠻夷盡數殺光,總歸也是力求讓他們臣服於大周。再有,都多少年了,太後陵寢尚且停停建建,還不都是戰亂鬧得捉襟見肘,這兩載,越發連太後千秋壽辰都辦得草率了,今年巴蜀洪澇,洪州等地又幹旱,戶部甚至請求要從內庫支出財糧賑災,安北一戰繼續下去,明年太後千秋宴怕是都籌辦不開了,息戰和談,方解財政之憂,又能使蠻夷臣服,哪裏不好?”


    賀湛隻好道寬限兩日,好生籌謀。


    高玉祥笑道:“自然也不是逼著賀舍人立即想出辦法,賀舍人既肯廢心,便不用擔心徐世子爭功,高某隻有辦法拖延兩日……另有一件事……”


    卻欲言又止。


    賀湛會意,起身與心腹交待兩句,須臾將仆從越更打發得遠了,那心腹卻又取了一個四方匣子過來,賀湛接過,往高玉祥麵前推了一推,高玉祥稍稍揭蓋,隻見裏頭金光燦爛,兩眼越發笑得眯起,這下再不猶豫了:“莫說他人迂腐,就說謝相,必定也不會讚同此時議和,韋相呢,太後也從不指望他能想出計策,商量韋相還不如說直接商量賀舍人與徐世子,故而關於議和之事,並無旁雜知情,賀舍人記得守口如瓶。”


    賀湛心思一動:“連元相也不知?”


    “太後謹慎,盡量不想走漏風聲,若賀舍人能想到計策,屆時再知會三大國相即可。”議和一事到這裏才算真正說完了,高玉祥卻越發神秘起來:“蜀王蠱惑聖上悖逆不孝,是何居心,可謂司馬昭也,隻其行事謹慎,一時難察罪證,蜀王畢竟為天子生父,察無實據難以將其治罪,太後憂慮這隱患愈大,委實難安……有一事,高某不妨告知賀舍人,蜀王已經意圖謀害晉王殿下,怕是還想汙篾太後及晉王妃!”


    賀湛佯作吃驚,連忙追問。


    高玉祥將任氏一樁事故詳詳細細說完,繼續點撥賀湛:“蜀王意圖篡位,必然不會放過晉王係,王妃隻能與太後齊心協力,鏟除蜀王,方能保得平安,這一件事,也需要先平外患……再有王妃雖然不至於中蜀王離間之計,心中卻未必沒有顧慮,我也不瞞賀舍人,太後因義烈皇後之故,對晉王殿下的確尚有顧忌,然而殿下既懷孝敬之心,太後又怎會不顧母子情份?就更不說對晉王世子,那可是王妃嫡出,不看殿下,單看與王妃自九歲入宮,侍奉輔佐整整六載,婚後遠走太原,為君國分憂解難之功,太後視晉王世子,儼然有如親孫兒,隻怕就連聖上有了子嗣,將來在太後心目中,也親不過小世子去。”


    “高總管,朝廷並未冊封遲兒世子之位……”


    “太後已經擬旨交宗正寺審準,嫡長子冊封世子位,理所應當之事,高某也隻不過是預先改了稱謂而已。”


    說到這裏,高玉祥認為任務已經圓滿完成,他相信憑賀湛的智計,當然明白他言下之意——晉王世子,可是極有可能將天子取而代之,晉王妃雖說不願讓親生兒子年紀小小便承擔危機,可對賀湛而言,“國舅”的地位豈能沒有誘惑?必然會竭盡全力遊說晉王妃鏟除蜀王。


    這宦官哪裏想到他一離開,賀湛立即連食案都一腳踹翻,將他用過的碗箸杯盤砸了個粉碎,甚至忍不住喚人提水洗地,就仿佛高玉祥身上有惡臭,玷汙了這處廳堂。


    當然,賀湛真正氣憤的並不是宦官,而是太後韋海池——


    “財政艱難?自專政以來,大建行宮豪備陵葬,據聞各地收羅陪葬珍寶遠勝三代帝陵!一連兩載千秋壽辰過得草率?光是今歲壽辰禮服,竟有百套之多價值十萬貫!鋪張浪費耗錢無數,足夠征滅突厥十回軍需!可韋氏貪圖享樂,視江山社稷有如兒戲!說什麽國庫告急難以支撐戰事,分明是這女人急於罷戰,圖謀政變霸權不放!”


    可賀湛發泄一番後,卻知道自己無能阻止議和,因為韋海池有的是黨徒為她出謀劃策,就算是謬劣之計,會給國家臣民帶來莫大災患,也無法讓韋海池打消和談的念頭。


    她急於鏟除蜀王黨,但數十萬禁軍在外,太後也不敢輕舉妄動!


    既然如此,賀湛認為還不如由他來策劃。


    太後已經對蜀王忍無可忍了,否則現在不會急著對晉王下手,蜀王當然不可能臣服於晉王,他也是大業的攔路石,既然太後不容晉王係袖手旁觀,那麽幹脆參戰也罷。


    又說高玉祥,既許了賀湛兩日時間,自然沒再急著與徐修能商量,不過這樣的小機巧,他當然不會向太後隱瞞,回宮後就老老實實上報了——隱瞞的隻有那盒金光燦燦的好處費。


    “賀舍人雖說乍一聽議和難免驚疑,然聽聞太後決意已定,兼著明白了那麽多為難之處,答應竭盡全力為太後分憂,奴婢自作主張,便沒有急著再問徐世子計策,奴婢是想,他們兩人,一貫政見便有不合之處,所以常常各自憋著口氣爭功,然議和之事務必促成,倘若兩人因為逞強而冒進,反而不利於議和,再者,鏟除蜀王,又還需要賀舍人與晉王妃盡力,莫如多予賀舍人信任,倘若其計劃並不妥當,再問策徐世人不遲。”


    太後冷笑道:“你就不是因為十一娘救命之恩,有意關照賀澄台?”


    “奴婢這點小心思,自然瞞不住太後,但縱然有這想法,也是排在大局之後。”高玉祥嬉笑道。


    太後頷首,卻追問一句:“關於瑩兒提出那個條件,你沒有向賀澄台泄露吧?!”


    “當然沒有,太後一再叮囑此事不能泄密,老奴可是隻字未提。”


    “我也知道你懂得分寸。”太後這才露出愜意的笑容,收斂了冷意,她稍稍後靠,視線離開讓她漸漸覺得乏味,疲倦的奏章,那些永不停歇的公務,層出不窮的問題,她多想在這時便移居華清宮,多年之前她便下令將那處離宮翻修裝飾,新建了不少殿堂與遊苑,可是卻硬生生被國政拖累得不敢離開長安一步。


    待到清除蜀王黨,清除那些膽敢挑釁她權威的人,當天下所有才俊真正能為她所用,或許就不用再如此勤政,垂拱而治才是執政者最好的狀態,她隻需要將意念表達,這個寵大的國家便能隨著她的意願運行,這樣最好,這樣她才能夠盡情享受權位帶來的美妙,才不枉了這一生艱勞,苦心經營。


    當戰事平息,那個男人也將回來了。


    太後唇角不由揚起,目光慢慢轉向玲瓏台裏那株牡丹。


    九月含苞,或許臘月盛放,普天之下,寒冬能賞牡丹之地,似乎唯有玲瓏台,這才算是天下唯一奇葩。


    而這朵奇葩,是那個男人親手種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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