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治二年九月十八,據《周史》所載乃極其重要一個篇節。


    正是在這一日,阿史那奇桑確實體會到了什麽叫兵敗如山倒,這一日於他而言,成為餘生噩夢,雖然當時,他並不知道自己將會一蹶不振。


    在他率領下,五部盟軍數十萬人馬,沿著渭河衝向“近在咫尺”的大周先鋒軍,奇桑毫不懷疑他會將賀燁斬於刀下抑或活捉俘獲,事後他無數次回想,竟都不知自己怎麽就陷入重圍,精銳部隊的確正遇兩萬人馬,然而後續戰陣卻被攔路衝亂,鐵勒部被逼入渭河,幾乎全軍覆沒,壓後的大食、天竺二部見勢不妙,望風潰逃,殺神一樣的賀燁率軍,竟從後包抄,逼退吐蕃部,晉軍儼然有若布下天羅地網,讓他深陷其中。


    不用通過所謂的寶器,他便能夠清晰看見自己的對手,騎著一匹通體有若黑緞的烏騅馬,手持長刀,正好麵向金烏,眉峰處隱約透亮,昂首睥睨著他,似有笑意若隱若現。


    細細回想來,阿史那奇桑確定自己當時並不覺得懼怕。


    無論如何,他終於還是與對手正麵交鋒了!


    然而刀鋒相迎,他隻覺虎口劇痛,幾乎不能穩持兵器,那一刹那才知晉王燁的勇猛絕倫,的確不是部將言過其實。


    但他並沒喪失鬥誌,兩匹戰馬擦身而過,奇桑立即開弓引箭,同時看到的是,賀燁的箭尖也回轉指向。


    兩支鳴鏑幾乎應聲而出,但覺胸口劇震,奇桑方才驚覺賀燁竟是雙箭齊發。


    一支震斷他的鳴鏑,一支正中他的胸口!


    雖說有鐵甲護身,箭尖並未傷及要害,但那力道竟然將奇桑震下馬鞍!


    背對著金烏,奇桑才看見賀燁眼中陰寒有若幽冥的冷意,像那明耀奪目的天兵天將,轉身之間變為幽冥地府的勾魂使者。


    那一刻,他幾乎以為一切就將結束了。


    好在他身邊還有寸步不離的突厥親衛,對他忠心耿耿的交托昆,舍棄自己的戰馬,將突厥汗王用力托上鞍踏。


    “撤退,撤退!速護汗王突圍!”奇桑聽見交托昆在發號施令,他想回頭看一眼這親衛,但迎麵一箭讓他不得不低伏下身,幾近狼狽的躲閃,才避開這致命一擊。


    阿史那奇桑的有生之年,再也沒見過交托昆。


    突圍之時,他終於還是負傷,甚至短暫陷入昏迷,那時長安城已經在望,但他知道那裏再也不能成為他的屏障。


    “撤出關內。”這是他不得已的下令。


    盟軍大敗,身負重傷,後有追兵,前無支援,時勢已經不容他心存饒幸,隻能逃往玉門關之外,再圖東山再起。


    這場戰爭,史稱潼關大捷。


    賀燁過長安而不入,直至將突厥殘部逐出玉門關。


    晉王殿下未返國都,但聞知捷報的萬千臣民已然是擊掌稱慶,他們甚至不敢相信亡國之禍就這麽輕而易舉化解了,就在一月之前,他們還提心吊膽於被蠻狄所俘,僅僅一月之後,陰霾就徹底過去了,雖然說,這一年的長安城終於有了幾分陰冷的風寒,冬季轉眼即到,但市坊之間熱火朝天的稱頌與慶祝,勝過百餘年以來的無數節慶。


    十一娘依然“禁足”位於崇仁坊的柳氏宗宅,但她當然也知道了晉王殿下大獲全勝的喜訊,麵對韋太夫人與蕭氏的喜不自禁,她也表現得與有榮焉,但每當夜深人靜,回到閨閣時候的舊居苑浮翠塢,她的笑容便會消沒了,說不上有多煩惱,但她隻想這麽寂靜著,她也覺得自己的情緒不對,怪異而又危險,所以越發想要調整,她與賀燁這一別不長,但仿佛有些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十月,天氣是真的徹底冷下來。


    月上柳梢,風漸冷洌,晚膳後卻不想悶坐室內,十一娘沿著後苑的淺渠散步,蓑草間的蟲鳴已經單調了,依稀的隻有數聲,又極懶散,倒讓人幾疑是因對夏秋的追憶,產生那錯覺而已。


    浮翠塢並不大,但這時並無閨秀居住其中——諸多女眷還在洛陽,所以單住著十一娘而已,便顯得空寂了。


    她卻越是往幽寂處走,緩緩的一路上,冷月清輝裏一切景致都是綽約的,隻這時百花已經敗殺,梅紅尚無衝發,縱然鮮明也隻有蕭瑟而已,反而朦朧著倒略減淒涼,不過自然也沒有美景可賞,可她幾乎晚晚還會沿著淺渠小徑走上這麽一陣。


    這回是舊地重遊,從柳十一娘的垂髫之年到豆蔻尚小,浮翠塢也曾留下她不少記憶,雖然那時她並不同其他閨閣姐妹那般稚趣無憂,但相比宮裏與韋太後等人小心翼翼的周旋,在此處宅院,時光當然相對悠閑平靜,十一娘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機會這樣緩步其中追思往昔,雖說同在長安城,但宮裏宮外,深牆高門相隔,如同兩異天地,也許她會漸漸淡忘很多人事,也許她仍會偶然懷念,也許當她做完必須完成的事情,她會有很多獨處的時間,那時想要一筆筆勾畫從前,卻模糊了這些石山流水、亭台樓閣,畫不成眼前的情境了。


    不知不覺便到與西苑一牆相隔處,流照亭中。


    這裏是浮翠塢最僻靜的角落,不過大約是因為這些天十一娘時常到此,仆婦們沒有遺忘清掃,甚至還單留了好些盞風燈,掛在亭角、樹梢,倒讓這一所在顯得比很多地方都要亮堂。


    她坐在亭中,笑著對碧奴說道:“莫如著人燙些酒來,我們在此飲談甚好。”


    便有仆婦連忙去準備,甚至都不需要碧奴去張羅了。


    紅爐焙酒,小食佐味,立時便有了話舊的興致。


    “王妃似乎自從前便偏愛流照亭,就算發生了那起事故,多少小娘子都避忌這裏,王妃卻從不介懷。”碧奴道。


    她尚還記得當年回京未久,圍繞王妃的一場陰謀正是在流照亭展開,親仁坊的熒玉小娘子便是死在此處,雖說後來水落石出,始作俑者正是柳熒玉的嫡親祖父,無關旁人,然而到底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在這裏夭亡,府裏小娘子們大多心存畏懼,莫說來此玩耍,可謂諱莫如深,王妃卻像反而貪圖這裏比別處更加清靜一般,時常來此或是繪畫或是看書,這習慣竟連如今都還保留著。


    十一娘一邊將燙好的阿婆清飲下一盞,一邊向碧奴說明:“我偏愛此處,不僅是清靜而已,這裏既有流水山石,又有一截紅牆,西苑那邊栽著一片桂樹,香氣會浮鬱過來,更妙則是渠閘那裏有落差,這裏又是人跡罕至,清晰可聞落水之聲,可謂聲、香、色,亭、石、水俱全,煞富情境,極恰凝思。”


    至於柳熒玉,縱然亡靈含冤,確也不是為她所害,她心中磊落,又何懼怨靈糾纏。


    碧奴當然也不會仔細提起那樁讓人不愉的陳年舊事,又笑:“聽王妃這麽一說,果然便有畫境,隻可惜今日艾綠不在,婢子這點酒量,可是不能陪王妃開懷暢飲了。”


    十一娘倚著憑幾,指頭虛虛數點:“阿碧這話就不磊落了,小艾雖風風火火,酒量卻遠遠不敵你,偏她還無自覺,一心相信你果然量淺,回回都放過你,反被你灌得酩酊大醉,在晉陽王府,她因為酒醉惹出多少笑話?”


    “婢子記得最清楚,有回阿祿過生辰,艾綠卻最先飲大了,拿著把弩/弓說是要去獵隻兔子來佐酒,眾人見她甚至不記得攜帶羽箭,也不怕她鬧出亂子來,由得她去,哪知她竟然跳上廊橋瓦頂,枕著弓睡著了,竟然還鼾聲大作,結果被殿下當作刺客給逮拿住,氣得沒把她直接丟下蓮池去醒酒。”說起艾綠的糗事,碧奴不禁嗬嗬笑了出聲,又好奇道:“也不知這丫頭最近忙忙碌碌有無進展,好些天不見她人影,她也不記著來向王妃通報一聲。”


    艾綠走失了謝瑩、伊力兩個俘虜,大覺慚愧,但其實這事根本怪不著她,奪城那夜,她也沒忍住手癢加入了暴動的行列,與曲豐兒攀比著誰斬首更多,這兩員小將十分生猛,但大功告成之後,艾綠卻來不及沾沾自喜,便聽聞謝瑩逃脫的消息,於是立誌要把這逃犯搜察出來,開始是不信謝瑩能夠逃出禁苑,與曲豐兒幾乎沒把禁苑翻個底朝天,可惜一無所獲,最近又忙著在市坊間搜察。


    碧奴這時說起此事,亦覺詫異:“不是說禁苑防範森嚴,那伊力與長平公主不過兩人而已,真能走脫?”


    “尋常當然不易,不過當晚奪城,四處哄亂,禁苑與宮城都沒留有多少衛士看防,單是謝氏固然無計可施,有伊力從旁相助,走脫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十一娘道:“長安城這麽大,多達百座市坊,又難保謝瑩沒有狡兔三窟,小艾這回隻怕沒法亡羊補牢了,不過如今是宇文盛與薛六兄主事,寬容得她再行使一回暗探職能也罷,這事我們就不要過問了。”


    “王妃可曾想好如何安置小艾?”碧奴問:“丫頭轉眼也已經快到二十了,今後在長安,有這麽多禦史士官盯著,她是女子,多少不能如晉陽之時那般恣意了。”


    在晉陽的時候,艾綠時常借著王府親衛的名義做為掩示,出入市坊暗探間細,並不亦樂乎,王妃又肯縱著她,可謂無拘無束,但將來在長安,天子腳下,艾綠當然不可能借著禁軍的名頭再行暗探之事,且聽王妃剛才言下之意,也不會再讓艾綠為所欲為了。


    “我看著,她與曲豐兒相處不錯,莫如阿碧去探探曲母口風。”十一娘的確也在發愁如何安置艾綠,幹脆便與碧奴商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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