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多久,十一娘見已然有仆婦送來了幹淨餐具,甚至還添了幾碟佐酒的炙肉,這像是早有準備,顯明賀燁並非悄然潛入,想想也是,他就算有這身手,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如今暫住在浮翠塢,更不可能準確定位在流照亭,應當是隨十四郎入府,至少先拜會了嶽丈,哪有當女婿的偷入嶽家後宅飛簷走壁的禮數?


    十一娘又一細看,見他並不是風塵撲撲,雖穿著那件石青錦衣此時也看不出潔淨與否,身上卻有淡淡薄草氣息,是他慣用的薰香,當是經過了沐浴更衣才來拜訪,大約是到了浮翠塢,打問得她人在何處,交待仆婦莫要驚動。


    晉王殿下還不至於有意偷聽她與碧奴閑談,無非是那“頑劣”的性情尚存,想著唬人取笑罷了。


    這是否說明賀燁對她的言聽計從功成身退尚且滿意?


    但十一娘並不覺得如釋重負,因為這同時也證明賀燁囑令她避諱露麵的用意,絕不單純是為她的安危著想。


    大業未成,他已在考慮限製她手中權柄了,身為婦人,原本也當不涉朝政,然而如今裴鄭冤情未雪,十一娘還不能真正功成身退,對於權位,她必須保留企圖。


    她心情沉重,臉上卻紋絲不露,輕聲笑問:“殿下是什麽時候回來長安?是否安置在晉王府?趁夜過來,可曾拜會過阿父與大母?”


    賀燁嚐了一嚐炙肉,味道太鹹,當然不合他胃口,不過這時腹中空空,倒也不挑剔這些瑣細,風卷殘雲又不失儀態的草草填飽了肚子,舉起酒盞來一口飲盡,這才回應道:“我傍晚才入城,確是先回了王府,詔見了絢之、澄台,聽說王妃在崇仁坊,便隨澄台一同過來了,太夫人已經安置,我沒讓驚動,隻能待明日再問她老人家安康,嶽丈十分體諒我心中焦灼,不過客套了幾句,便遣管事帶我來了浮翠塢。”


    他打量一番四周景致,又笑:“沒想到這回卻是故地重遊,當年我便是從那麵牆上翻過來,耳聞目睹一場鬧劇,一時興起,悄悄從旁邊過去,再次上了那麵圍牆,原想著裝神弄鬼嚇唬王妃,王妃卻處變不驚,沉著冷靜一如當年。”


    又伸手比劃了一下,煞有興致地話舊:“伊伊當時這麽點個頭,竟就被人陷害,小王在旁看得心急,有意英雄救美,哪知險些沒有用武之地,你當時那番辯辭,就算是太夫人麵授機宜,卻凜然無懼柳直那老匹夫端著長輩架子吹胡子瞪眼,膽量相當了得。”


    殿下尚還記得當年,之所以管這樁閑事,一來是不憤柳直竟然利用他的妻妾之位,誘導自家孫女禍害旁人,二來他不得不“誤傷”蕭小九掩人耳目,心裏多少有些愧疚,眼看小九的紅顏知己被人陷害,這才出麵打抱不平。


    不過這樣的實情此時晉王殿下當然不會再坦然相告,他想起自己曾經還一門心思地教唆蕭小九帶著王妃私奔,就恨不能打自己兩記老拳,如此荒唐滑稽的舊事自然應該一筆勾銷。


    “我那時也怕得慌,不過擔心壞了大母籌謀,故作鎮定罷了。”十一娘並不熱衷與賀燁重溫這些舊事,下意識便想岔開話題,幾乎就要詢問甘州戰況,話到嘴邊,又驚覺賀燁未必還樂意她關注軍務,隻好繼續話舊:“叔祖父也就罷了,再怎麽厲害,有大母坐鎮,我並不怕他威脅,倒是殿下出其不意逼問那婢女金盞,一出手便斷她一指,驚得我呆怔在場,看上去倒像處變不驚,實則做了好幾晚噩夢。”


    賀燁細細回想,不得不承認那時候自己的確是暴戾了些,竟有些過意不去的摸著頭,嘿笑道:“我那時自身難保,生怕韋太後趁阿兄不在害我性命,不得已才冒險避來崇仁坊,眼見奴婢害主,想到紫宸殿裏那些侍奉我之宮婢,也是如此歹毒心腸,一時義憤填膺,下手過於陰狠了,這時想來,這些奴婢雖說有罪,然而被人所逼,也有不得已之處。”


    十一娘又怕賀燁誤解,以為她是怨他陰毒,解釋道:“我並不認為金盞無辜,她雖有不得已之處,但既然為了自保謀害主人,理當承受後果,再者若非殿下逼供,她也不會招認害主之罪,這就好比我在晉陽時,曾經捕獲那誌能便,論來也是各為其主,難道因為所謂不得已,便該寬諒他之罪行不成?”


    “金盞的確並非無辜,我隻是懊惱為此驚著了王妃,我那時心性多懷偏激,並不懂得製怒。”賀燁心中大感慰貼,王妃為他辯解,這感覺相當美妙。


    十一娘卻想,賀燁當年也才是個十歲的孩童,卻已意識到身處險象環生,不得不用暴戾頑劣作為掩飾,才能避免韋太後對他痛下殺手,雖說身邊有忠仆江迂,上頭有兄長賀衍,萬一露出破綻,這兩人卻都難以護他周全,幼學之年,又貴為德宗嫡子,處境卻如此艱辛,換作一個心誌稍不堅定者,要麽懦弱怯微,要麽陰歹無情,但他卻能在絕境中掙紮出來,至少麵對大是大非,直至如今還不曾失去分寸,這一點已是十分難得了。


    晉王確為英邁之主,如果不計她必為之事,就算這個男人已然對她有所忌備,公正而言,的確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值得她欽賞臣服,她不該憤憤不平,更沒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因為就算將來她安於後宮不涉朝堂,隻要賀燁讚同重審裴鄭逆案,還她父母二族清白,對她而言其實已經別無所求。


    畢竟她選擇成為他的王妃,助他成就誌向,不是為了權柄在握,更沒想過時時處處受他維護,是她自願選擇了這條道路,縱然將陷於深宮這潭泥淖,掙紮求生,亦當無怨無悔。


    圖謀君位,以帝業為誌,本就不應兒女情長,當以天下社稷為重,無論何人,相對江山,都是帝王心中的次要,那麽前有韋太後亂政,導致戰亂四起國將不國,立誌撥亂反正的晉王慎防後宮幹政再伏禍亂,確乃無可厚非。


    突然想通這點,十一娘自認為已經調整好情緒,月色燈影下,她看向賀燁的目光方才帶著幾分由衷的溫情,她想她也許應當暫時放下劍拔弩張,因為這時的時勢還並不能稱為大功告成,莫說阿史那奇桑還有可能東山再起,韋太後與賀洱這兩個阻礙尚且隔擋在帝位之前,她應當與賀燁齊心協力,猜忌也好防備也罷,他既隱而不發,她便佯作不察,她要先盡臣子之忠,才有資格要求他報以君主之義。


    於是王妃莞爾舉盞:“這一杯酒,恭祝殿下達償所願,平定遼東、收複長安、驅逐蠻狄於關外。”


    賀燁更覺開懷:“我還未告捷訊,王妃便猜到玉門關已經奪回?”


    “殿下於潼關一戰大敗突厥,奇桑狼狽撤出關中,要是玉門關未曾奪回,殿下必不甘心回京,今夜殿下神情愉悅,足證已然達償所願。”


    “阿史那奇桑急於攻奪長安,並不曾加強甘州治理,這回倉惶撤軍,若據守甘州不退,一有糧草之憂,再患軍心不穩,是以對他而言,至少應撤回西州方為上策,我之所以親自追擊到玉門關,也是為了布置駐防,事實上潼關一役之後,收複諸多失土可謂勝之不武易如反掌。”賀燁雖說十分痛快地連飲三盞,卻也並沒沾沾自喜:“大周與突厥之戰仍未結束,突厥一日不滅,阿史那氏一日不除,大周便難以安枕無憂。”


    然而大漠茫茫,繼續追擊下去晉軍同樣也會麵臨諸多困難,最關鍵的是內亂未平,晉王起事的消息不可能長久封鎖,如果韋太後得知,宣告晉王乃叛逆,這個女人對於敢於挑釁她權位者可從不手軟,未必做不出與突厥、吐蕃等串通共殲晉王之事,賀燁必須先下手為強,趁著阿史那奇桑陣腳大亂短時之內不至於東山再起的機會,轉身解決韋太後這個內患才是明智之舉。


    十一娘雖說洞明情勢,但無意在此時追問賀燁接下來的部署,她在恭祝大捷之後,也沒有再縱容自己開懷暢飲,賀燁聽王妃提議“早些安置”,挑著眉毛笑得意味深長,當然也不再貪杯,白白浪費“春宵一刻”,將酒盞一丟,也不顧仆婦跟在身後,與王妃攜了手,理所當然般便一同回到十一娘曾經的閨房。


    雕窗輕掩,繡戶緊閉,不待十一娘拆散發髻,賀燁已然一步逼近,不再裝模作樣地評價這間閨房的陳設,更不說那些峰火不絕、埃塵連天,他用額頭抵著額頭,鼻尖挨著鼻尖,笑問“卿卿可曾苦相思”,並不待回應,銜著那香甜的紅唇,表白道“我很想你”。


    熱切的親吻經過短暫的蓄勢待發,有若野火燎原之勢便吞沒了十一娘不及出口的應對。


    女子以為自己是下意識地響應,手臂環繞過侵染幾分霜冷的衣袍,完全忽略了是心中那猝不及防的悸動,導致雙膝發軟,不得不在手掌上加強力度,隔著他身上那層錦衣,卻能感覺到體膚的溫暖,又自以為是唇舌裏尚帶著酒水的醇洌,導致意識暈散,她像是失足跌進了深不可測的一口湯泉,沒有著力點隻能往下沉沒,到後來幾近窒息,忍不住呻吟,那顫抖的聲音將自己燙得臉紅,偏偏始作俑者雖說容許了她喘氣,卻還銜著她的耳垂調笑。


    “伊伊一貫嘴硬,身體卻甚為誠實。”


    她惱怒地推開他,卻反而被他扯開了裙帶,齊胸襦驀地滑落,露出對襟衣內貼身訶子,正好繡著一朵白曇,竟像是忽爾綻放一般。


    一場恩愛纏綿,羞得室內那對紅燭都半晦了光華,似一雙因為無處避忌躲閃的眼。


    帳子裏終於有男子饜足的喟歎,帳子上的紅梅花才停止了晃顫。


    十一娘隻覺全身乏力,整個人已經陷入半昏沉的狀態,她隻好任由賀燁將她摁在胸膛上,聽著他胸腔裏的心跳聲昏昏欲睡。


    “明日我便要往金陵,有些話需要叮囑王妃。”


    卻被這句話徹底驚醒,可眼睛裏的慵懶與嬌媚又未曾完全散去,十一娘就這麽對準了賀燁的眼,頓時又讓男子熱血沸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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