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殿的“二人世界”卻並未被秦德妃的怒火波及。


    十一娘再次見到德妃時,是次日清晨的例行問省,德妃已不顯怒火攻心的神態,表麵上又恢複了恭順,隻言行更加別扭幾分,十一娘度量著這位情緒似乎更比往常不佳,卻也沒有興趣關懷德妃的喜怒,照常寒喧客套幾句,等著德妃請辭,不過今日,德妃卻提出了請求。


    “妾身祖母壽辰將至,還望當日,皇後能賜妾身恩點,容妾身歸省,拜祝祖母膝前以盡孝道。”


    一入深宮,當然不如宮外自由,不過大周的禮法卻也並未限製嬪妃必須禁步於內苑,終生不能再回娘家。近如崔後,那時得德宗恩寵,徐國公崔政過壽,帝後竟然親自前往拜賀,遠如明宗,寵愛貴妃張氏,那時張貴妃侄子娶妻,貴妃竟得恩許歸省主持婚禮,在娘家一住長達足月。秦德妃雖說並不受寵,燕國公府卻得天子敬重,她歸省為燕國公夫人拜賀的請求,當然不能算作囂張無理。


    十一娘自然也不會在這類人之常情的事務上刁難德妃,頷首道:“燕國夫人六十大壽,雖說因國喪未除不能宴請外客,家中親眷也理該拜賀,德妃所請,我會代轉陛下。”


    這其實便是應允了。


    事實上對於重臣勳貴之內眷壽辰、病恙等等事宜,帝後左右均有內官予以觀注,當然也不是件件都要提醒,不過燕國公府地位殊重,燕國公長年在外征戰,他的夫人六十大壽這樣的事件,不僅皇後身邊的江懷,便是皇帝身邊的江迂都不會置之不顧,賀燁雖說沒想到特允秦霽這日歸省拜壽,早幾日便與十一娘商量,不僅備下了壽禮,還準備在燕國夫人壽辰當日,賜下宴膳以示殊榮——燕國公長孫秦明雖說眼下在長安任職,但外臣可不會因為這等私事公然上請天子恩賞,討來的恩賞也不算什麽榮光,反而會引發峙功自狂的物議,天子的主動很重要。


    皇後通情達理,德妃當然要表示恩謝,她也的確恩謝了,無非姿態顯得有些生硬而已。


    十一娘又才注意到秦霽今日至始至終都克意避免與她正視,在她看來,造成秦霽回避目光的原因無非有二,要麽是因為心虛,要麽是因為憤慨卻不得不強忍,前者當然不可能,秦霽自連失皇後、貴妃之位,一直大感委屈,往常就算不得不表現出恭順,骨子裏卻是理直氣壯不甘不願的,哪裏會心虛?


    那麽就是憤慨已經達到了極點,但十一娘又自信最近並沒格外招惹這位,天知道這位為何突然連看她一眼,都忍不住想要用目光淩遲的地步。


    又雖有了意識,十一娘也沒打算計較,她對秦霽厭煩歸厭煩,但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並不打算將這位斬草除根——畢竟燕國公府對賀燁有功,祖孫三代忠心耿耿,秦氏一門兒郎為了大周的江山,百姓的安危出生入死征戰疆場,賀燁理當善待功臣忠烈,秦霽雖說仇視她與遲兒,但對她母子二人已經不成威脅,倘若賀燁將來能夠答允重審裴鄭之案,十一娘別無所求,她對秦霽寬容,是不想讓賀燁左右為難,隻要裴鄭冤屈能得昭雪,時時處處,無論何事,她都願意以賀燁為重,克盡君臣一場,夫妻情義。


    所以十一娘沒有太在意秦霽的怨恨,待結束例行問省,其實也就是秦霽禮辭之後,她也照常與婷而、齊氏二人商談宮中大小事宜。


    婷而最近分擔著中秋佳節係列瑣務,雖說宮中不設宴慶,但祭月之禮仍要告行,內宮也需配合事務職門預備器用,又還得預備發放各殿的應節飲食,婷而在潛邸時便有籌辦節禮的經驗,雖說宮中的規製更加繁瑣,到底有章可循,她也將諸多關節細致之處,擬辦得井井有條,隻不少帳錄文呈,還得交皇後簽印批複,再交尚宮局等職差照章籌辦。


    齊氏卻是負責改革內宮製度一事,原來十一娘早有打算,主張年二十五歲以上宮女可“請辭”的製度——依舊製,凡民間采選入宮良人,自錄宮籍,與父母家人便再無關係,生死不容相見,這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宮人有幸侍禦,擢升為嬪妃,經天子恩許,自是可以與家人會麵,甚至家人還可能封爵賜官,從此高人一等;又比如天子抑或太後、皇後,將宮女賜予王公貴族,便算除名宮籍,生死榮辱自有主家決定;還比如天子大赦天下,通常也會放免部分宮女,允其自行歸家,抑或婚配士卒。


    但絕大多數的宮女,都隻能老死宮廷抑或削發出家,真真是一入深宮便與父母如隔生死,若因觸犯宮規,罪責就算沒有重至處死,被擄奪職差,竟然活活餓死病死,要麽就是往掖庭服苦役,勞累至白頭。


    而根據天子的不同需求,最多三年一選,頻繁時甚至年年采選,如英宗、肅宗時期,任命官員近臣為“花鳥使”,擇天下之美充實後宮,所謂的花鳥使根本不顧良賤婚否,隻論姿色美豔,全力虜入宮中以備天子選用。


    有詩為證——


    “醉酣直入卿士家,閨闈不得偷回避。良人顧妾心死別,小女呼爺血垂淚。十中有一得更衣,九配深宮作宮婢。”


    十一娘還是渥丹時,就對這些女子飽含同情,當然惡鄙英宗、肅宗此類行徑,雖說她相信賀燁不至於如此昏庸,但若想根除這一弊病,僅靠一代、兩代天子的聖明顯然不足,最好是從製度上加以確立,如規定不得強擄已婚女子入宮,甚至不能強迫未婚民女備選。


    但宮中當然不能沒有宮女服役,這便需要向百姓申明,凡宮女年滿二十五,可自請離辭,辭宮後婚嫁自由,可聽從父母之命,亦或由宮中選配良人士卒成婚,之所以是“請辭”而非“辭退”,十一娘是考慮到也許有的宮女家境艱難,已無親眷可依,若強行遣散,反而無所庇靠,淪落至更加淒苦境地,再者二十五歲以上即行遣退,宮中缺乏役婢,又會向民間大舉采選,造成更多骨肉離散。


    當然,就算確定製度,也並不一定完全保險,這是帝王權限高於一切的時代,如果在位君主暴戾無道,任何製度都可以被他推翻。


    但暴戾無道能夠為所欲為的皇帝畢竟不占多數,製度的確立至少能夠避免底下貪官汙吏為向君王諂媚,自作主張強擄民女入宮——製度革新後,就算今後會有良家子被逼入宮,就算入宮後也許難見天子龍顏,更不說舉告不法,但至少到了二十五歲,依製還能“請辭”,避免就此終老於宮廷,不至於絕望。


    後宮事務雖由皇後掌管,但改製當然還是必須經過天子首肯,當今天子在這一件事上雖然沒有格外關注,不過極其放心交給十一娘決斷,所以後宮的改製十分順利,齊昭儀也是與皇後一拍即合,對此改製大為認同,雷厲風行安排核察,此日已經擬出一張名單,需要她特意強調一遍。


    “高玉祥列出那張名單,注明乃太後死忠之人,果然無一願意請辭,注明見風使舵一批,倒有一半願意出宮,或者返回原籍,或者請求婚配。”


    這就是證明高玉祥果然不敢藏奸,至少已經將他所知如實稟告。


    十一娘頷首道:“盡快將願意請辭者統計分明,今後采選宮女,需得按缺補第,不能缺乏限製,大明宮整頓之後,各處離宮別苑也要依此製度實行,忌防因為偏居離宮,造成宮女受饑寒之苦,患病而不得藥石。”又補充道:“甘願留任者亦有不少,我度量著那些年邁體衰者,並非是因留念宮廷,恐怕是宮外已無庇所容身,她們已經不堪勞役,宮廷理當恩予榮養。”


    其實十一娘還計劃著宮女晉升女官的選擢,也要形成製度,從甘願留任的宮女中考核錄用,但細節仍需與尚宮局等職署協商斟酌,沒辦法一蹴而就。


    她沒想到的是,針對宮女的征留製度改革,尤其讓一個小人物激動不已,便是在錦華殿生活得如履薄冰萬分煎熬的徐舒。


    徐女史雖說“如願以償”,經德妃薦舉為女官,但做為女官中最低一階的女史,又還並非隸屬六局,本職工作仍然是服侍德妃起居,照樣不能擺脫一損俱損的危機,職階的晉升當然不能真正讓她如釋重負,聽說滿二十五歲便能請辭,才真正讓她欣喜若狂。


    她乃采選入宮,家中雖不富貴,好歹有宅居一座,良田百畝,又生於江南富庶之地,父母慈愛,兄長友悌,若非采選令下,逼於無奈入宮,及笄嫁個門當戶對的良家子弟,不愁衣食之憂,平平順順也算一生一世。


    又哪裏需得著這般步步驚心,生怕一著不慎,就殞命於深宮之中,怕是連投夢,都無法越過這千山萬水,再與父母一見。


    但現在,因為柳皇後的改革,她卻有了回家的機會!


    奈何她如今還未夠二十,仍有漫長的五年時光需要煎熬。


    但總算是盼到了曙光,她當然不會絕望。


    可就在昨日,剛打問清楚陛下由長安殿去了蓬萊殿,在約好的地方找了好些圈,都不見德妃人影,她隻好先回錦華殿,途中正遇德妃,怒氣衝衝不待她將話稟完,竟聲稱要往篷萊殿尋聖上理論,徐舒嚇得三魂沒了兩魂半,驚急之下,忍不住喝問何掌事,終於才得知德妃為何又震怒,幾乎失去理智,是她跪在地上,幾乎是抱著德妃的小腿苦勸,到底沒讓德妃犯下大錯。


    但她實在不知道德妃還能忍耐多久,五年,近兩千日夜,她隻要忍耐過去就能再得自由,就能與家人團圓,千萬不要毀於德妃的人心不足,千萬不能讓這曙光,在伸手可及之處驟然褪滅。


    請辭,回家,這才是徐舒不能遏製的欲望,她真恨不能,一覺醒來就已經到了二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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