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奉禦剛從蓬萊殿出來,走出二、三十步,便被江迂堵了個正著,一句“陛下有請”的話,便把人領去了紫宸殿,隻原本就是舊相識,田奉禦對江內監倒也沒有什麽敬畏心,更用不著奉承討好,很直率地打問陛下因何有請,這位醫官,並不疑心陛下有何頭疼腦熱,他前兩日才依例診了平安脈,陛下身體健康得很,丟冰水裏泡上一夜恐怕也不會受寒,事實上在晉陽整整十載,皇帝陛下除了有回貪吃積了脹氣,就沒再生過病。


    江迂也沒在老熟人麵前擺架子,但他著實也不知道陛下為何有請,隻猜測道:“應是陛下關心皇後鳳體,這才宣田奉禦當麵詢問。”


    於是田奉禦便徹底放下心來。


    直到跟著江迂,禮拜座下,眼見著連江迂也得授意退開老遠,皇帝陛下似乎在斟詞酌句,好半響一聲不吭時,田埠楔這才驚覺事情似乎沒這麽簡單,頓時緊張得全身僵硬,豎起兩隻耳朵。


    賀燁還是晉王時,威儀便重,如今貴為九五,田埠楔雖為潛邸舊臣,也不敢放誕輕慢。


    故而當聽詢問:“皇後脈息如何?”時,田埠楔竟沒有立即回過神來。


    怔了片刻,方才如釋重負:“陛下安心,皇後玉體無礙。”


    “當真無礙?”


    聽皇帝分明有些不信任,田奉禦又是一怔,猜測到聖上指定他一月兩回往蓬萊殿請平安脈,除了是保證皇後康健之外,也是為了排察慢性之毒侵害,便詳詳細細將皇後的脈息稟報一番,中心意思是既無疾患,又無毒害,聖上大可不必杞人憂天,他敢以澹州田百年聲譽擔保,就皇後如今的身體情況,必定萬壽無疆……呃這個有些誇張了,隻要注意保養,古稀高壽有望。


    一般的醫官可不敢打這保票,但田奉禦藝高人膽大,可以拍著胸脯保證。


    陛下總該滿意了吧?


    但陛下顯然仍有質疑。


    “朕不是問這些。”


    那是問哪些?田奉禦頓覺腦子裏像是打了結,突然一個激零,難不成……聖上是不希望皇後身體如此康健?


    這個驚悚的想法讓田奉禦冷汗直淌,愁眉苦臉一揖拜倒:“下官愚鈍,還望聖上明言。”


    賀燁沉默一陣,見田埠楔仍未開竅,隻好明言:“當年皇後誕下太子,產期延遲頗久,爾等經診治,擔保並未留下隱患,可轉眼數載過去……”皇帝幹咳兩聲:“這總該明白了吧?”


    田埠楔恍然大悟,冷汗方才止住,正要如實稟報,可忽而想到聖上既有此一問,必定是被皇後瞞在鼓中,連忙把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冷汗便冒得更加洶湧了。


    天子如此寵愛皇後,萬一得知皇後一直在服用避子湯,雷霆大怒,自己必受池魚之殃,但若不如實稟報,又要如何過關?這還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該如何是好?


    賀燁已經將田埠楔的神色變化看在眼中,心中已然洞明,臉上頓時一片漆黑,但仍然努力克製住了,瞄了一眼膽顫心驚的醫官,微挑眉頭:“很好,田奉禦今後又要如此忠心,不利皇後之事,半句不能泄露,朕,重重有賞,退下吧。”


    這是反話嗎?不是反話吧!


    田埠楔有若在鬼門關外打了個轉,失魂落魄地禮辭,出了內堂,隻覺膝蓋一軟,險些一個趄趔栽倒,多得江迂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將人一邊往外送,一邊不無驚疑地探問:“田奉禦這是怎麽了?”


    “不可問,不可說。”田埠楔連連擺手,緊閉著嘴把頭搖得有如貨郎鼓般。


    甭管陛下是否說的反話,他這時可都不敢再泄露半點隱情了。


    江迂何等機智,再不多問,一直將田埠楔送到了殿門外,哪知卻剛好遇見了同安公主。


    ——原來此時,已經到了歲末,距離天子誕辰隻有三日,同安如期而返,正準備拜問她的叔父。


    要說來,在太原之時,田埠楔也是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往縣衙替同安診平安脈,負責調養公主的身體,兩人也算舊相識,自是要寒喧幾句,但田埠楔顯然心不在焉,這便引起了同安的猜疑,忍不住私下追問江迂:“阿翁不可相瞞,可是阿叔龍體有恙?”


    江迂並不對同安設防,怕公主擔憂,連忙解釋:“聖上安好,貴主莫要擔憂,聖上今日詔見田奉禦,應是詢問皇後脈息,應是聖上問得仔細,田奉禦才如此緊張。”


    同安心中卻是一動,也不再多問。


    天子既沒詔見外臣,此時也沒有政務纏身,江迂自然直接將同安引往內堂,知道叔侄兩關係親近,也無需先行通稟,又見公主格外調皮的放輕了步伐,江迂有意逗趣:“聖上看看,是誰回宮來?”


    賀燁是什麽耳力,早便聽見了同安的腳步聲,但也佯作不察,抬眼一看,方才驚喜道:“丫頭回宮了?過來讓我瞅瞅,不錯,看上去倒比兩月前健壯了些。”


    同安瞪著兩眼,不滿道:“阿叔是故意捉弄同安吧,我哪有健壯?明明沒什麽變化。”


    賀燁方才“哈哈”笑了兩聲:“是,是,阿叔就是打趣你。”


    卻指了指剛剛寫成的四字,交待江迂:“拿去,製成匾額,鍍個金字招牌,恩賞田埠楔。”


    江迂定睛一瞧,見紙上龍飛鳳舞寫著“杏林春暖”四字,忙討好道:“難怪田奉禦失魂落魄,原來是聖上給予莫大恩榮。”


    賀燁這時已經看不出一絲惱怒的神情,頷首道:“他頗知進退,醫術也的確高超,德行更加正直,當得起這四字。”


    同安見江迂收了墨字,雙手捧著退出,她歪著頭打量了叔父半刻,不無狡黠地笑道:“早前在殿門處遇見田奉禦,見他可不像受到褒獎欣喜以至於失神模樣,反倒有些顫顫兢兢……阿叔瞞得了旁人,可瞞不住我,剛才是否發了脾氣?莫不是叔母玉體欠安?不對不對,若真如此,阿叔又哪會恩賞田奉禦……我猜呀,阿叔應當心急給遲兒添個弟、妹了吧,阿叔可別擔心,叔母既能順利誕下遲兒,身體一定無礙,應當是不知阿叔有此意願,一直用家傳秘方調養身體呢。”


    她小心觀察,當見叔父眼底一掠而過的陰沉,同安嘴角輕揚,仍如天真無知,自顧說道:“我若不是聽七姨提起,其實也很擔憂叔母身體,聽說原來蕭夫人未免女兒們受生育之險,廢盡心思求得既不傷身,又能避子之方,才鬆了口氣……七姨告訴我,女子生育太過頻繁,風險倍加,讓我不需擔憂,應是叔母為避風險,才服用這秘方調養身體,想是叔母一時大意,才忘記告訴叔父,累得叔父也白擔心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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