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今年並未開春闈之試,但元宵前後,照例仍有不少文會雅集,陸正明雖然過世,在京都也有不少門生,陸芃既立誌要應考九月召開的秋闈,自然免不得與文士考生諸多走動——畢竟在此時的大周,即便當今天子會注重舉試的公正,然而要想取得優良名次,也需要名流的薦舉,要想獲得薦舉資格,至少要當眾顯示才華,名氣越大,越有優勢獲得考官青睞。


    諸多文會雅集,又或者是高門權望的各色宴會,都是有誌科舉的考生,展現才華風範的絕佳場合。


    上元佳節那三日燈會,陸芃走親訪友忙得不亦樂乎,直到正月十七過後,才算暫時清靜下來。


    這日清晨,一場酣睡醒來,剛剛梳洗著裝妥當,陸芃正打算一頭紮進書房苦讀經史——當今天子詔告天下納取才幹,別看九月才正式舉行解試,長安城已經擠滿了不少有誌入仕的文生,世族、寒門皆有,又雖說好些人乃屢試不第,也都是輸在從前沒有門路的不足,本身才華並非沒有可取之處,此屆科考當真是藏龍臥虎,陸芃縱然自信不至於落第,但要想取得好名次,仍是不敢吊以輕心小看了對手。


    但他剛從臥房出來,便見月亮門外,妹妹六娘帶著幾個婢女,提著食盒過來。


    “阿兄這是又打算空著肚子便用功?”陸嘉程顯然一直關注著兄長這邊的動靜,頗帶著幾分責怪的口吻:“沒阿嫂在旁監管,阿兄果然便不在意身體了,難怪咱們入京之前,阿嫂千叮萬囑,讓我可一定不要疏忽了衣食,盯著阿兄別冷著餓著。”


    陸芃性情雖有幾分執拗,不像父親那般柔和,卻從不會在家眷麵前耍威風,尤其對這唯一的胞妹,那叫一個嗬護疼愛,此時被妹妹責備兩句,他也隻能摸著脖子嘿嘿幹笑兩聲。


    風卷殘雲般解決了溫飽,眼見著不知何時妹妹已經遣開閑雜,陸芃意識到“另有要事”,於是也不急著離席,接過妹妹遞過的清茶漱口,兄妹兩個一邊散步一邊說話。


    “阿兄不要瞞著我,阿耶是否有意與京兆柳聯姻?”陸嘉程知道兄長的時間珍貴,問話問得十分幹脆。


    “阿嘉知道了?”


    “舅父有意泄露給雙兒,她風風火火就嚷來了我麵前,我還能不知道?”


    陸芃不由蹙起眉頭:“這樁婚事,原本是祖父在世時,便聽聖上提起……”


    竟然有天子居中撮合?陸嘉程微微蹙眉,但她沒有打斷兄長的話。


    “阿嘉也知道,大父曆來疼愛你,雖知聖上是一片美意,撮合陸家與後族聯姻,用意也在嘉賞大父授業之恩,然而大父並不知諳柳修甫品行,故而並未急著答應,原也是打算待時勢平定後,好好再考量這門姻緣,可惜……但大父臨終之前,告囑阿父,要是柳修甫德行無可挑剔,我陸氏一門當領會聖上美意,故而阿父才告囑我,既入京,不妨先與柳郎接觸交近。”


    說到這裏,陸芃眉頭蹙得更緊:“但舅父聽說此事,竟立即反駁,認為聖上雖然英明,然放縱外戚坐大是乃隱患無窮,我等詩書之族,不可助紂為虐,竟怪責父親身為人臣不知諫阻,有失氣節,可在我看來,後族從龍有功,聖上之所以能平定內外禍患,挽救社稷不至傾覆,後族功勞赫赫,皇後治政太原,襄助聖上起事,對君國忠心耿耿,又怎比韋太後執著權勢,亂政誤國?倒是舅父,力阻冊立太子,拉攏故舊,自稱忠良之臣,用心實在……”


    他到底是晚輩,雖說與舅舅在政見上有所偏左,不過卻並不想將話說得太過狠厲,及時止住後,克意緩和了口吻:“朝堂之事,阿嘉不用過於關注,但請相信阿兄,決不會輕疏阿嘉終生幸福,修甫雖是庶子,蕭夫人卻曆來將他當作嫡子教養,德行非但無可挑剔,才華更是非比普通,乃風流蘊籍之俊秀。我與他交道,見他光風霽月,不以出身顯望自滿,更不以庶妾所生自卑,足見京兆柳雖為權貴,門風清正家教高嚴卻並不比詩書之族弱劣,柳修甫實為良配,這門姻緣若成,確乃阿嘉之幸。”


    “嘉相信兄長眼光,可是兄長,這門婚事,嘉並不情願。”


    妹妹的話讓哥哥大是驚詫:“阿嘉可是聽信舅父之言?”


    “朝堂之事,嘉從不知諳,故而難斷舅父與兄長誰是誰非,嘉之所以不情願,並非因為柳郎君庶出,抑或為外戚子弟,而因……嘉已然另有所愛,故而不願答應另嫁他人。”妹妹極其坦然。


    “是哪家小子?”陸芃並不惱怒,卻大是吃驚:“可是潘鬆?他雖對我家阿嘉一往情深,可在我看來,阿嘉對他從來不假辭色。”要是另外的人……陸芃實在想不出來,因為妹妹雖說自幼便有決斷,卻不像那些豪門貴女,熱衷應酬宴會,根本就不曾與外男有更多接觸。


    “這事阿兄休問,嘉暫時不想告訴阿兄,隻望阿兄答應,嘉婚姻之事,交給舅父舅母主持,至於阿耶、阿母,嘉也會修書告知意願,不會讓阿兄為難。”


    陸芃怔住,半響才道:“婚姻大事,關係終生,阿嘉可不能任性,還當聽從父母之命……”


    “阿兄!”妹妹不滿道:“若依父母之命,阿兄又怎能與阿嫂有情人終成眷屬?當年阿娘看好之長媳可另有其人,阿兄在大父麵前據理力爭,終於才能趁心如意,相信大父若然在世,也不會強迫嘉違背己心,姻緣不能如意。”


    陸芃立即啞口,自覺心虛,沒辦法再與妹妹爭辯了。


    當年他的婚事,的確是求請大父作主,終於才能迎娶意中人,這時以父母之命約束妹妹,豈非將己之不欲施予他人?


    “嘉兒既這麽說,為兄當然不會勉強,但仍望妹妹三思,柳修甫確為良配,再者……聖上分明示意,希望我陸氏與後族齊心協力,輔助匡複社稷之宏圖大誌,阿嘉姻緣,交給舅父,為兄實在不能放心。”陸芃勸道。


    “阿兄莫慮,嘉心許之人,萬萬不會有礙家族,更不會為舅父利用,毀損社稷,至於與後族齊心協力,即便不結姻緣之好,將來亦能達成,阿兄不是與柳郎君交好投契?就算嘉不為柳家婦,相信柳、陸兩家,也不會因此而生隔閡。”


    “可為何阿嘉不與為兄坦言,心許之人究竟是哪家郎君?”陸芃百思不得其解,又哪能真正安心。


    “因為我若說了,阿兄必定會反對。”陸嘉程莞爾一笑:“但是請阿兄信任我,嘉雖無才,但懂得大是大非,嘉既作此抉擇,無論將來是喜是悲,嘉亦無怨無悔,可若就此放棄而不嚐試,於嘉而言,方乃終生遺憾,這一生,隻怕都會鬱懷難消,再也無法美滿。”


    緊跟著又斂身行禮,神色甚是慎重:“還望阿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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