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燁好不容易才能摁捺怒火,聽矢誌不移的同安公主細訴她與尹紳這段“壓抑多年”的感情故事。


    在同安看來,尹紳與阮鈺這段婚姻,根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關情投意合心有靈犀,論據便是尹紳對於詩詞曲賦的卓爾不群,阮鈺雖然也稱不上一竅不通,但儼然更加在意的是經濟之途,這對夫妻,外人看來雖是琴瑟和諧,堪稱典範,但事實上根本便是同床異夢。


    可尹紳素來重視責任與擔當,確然為正人君子,雖然對妻子頗為失望,也從不曾起意再納姬妾,甚至潔身自好到了連侍妾都拒絕的地步,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阮鈺為求富貴,主動要求尹紳討好同安,時移日長,尹紳更覺與同安才是情趣相投,但遺憾的是相逢恨晚,故而從來沒有坦露心跡。


    但兩人既然心有靈犀,縱然因為禮法之限,沒有捅破那層窗紙,又怎會不知彼此情意?


    同安公主堅定不移——非尹君不嫁,若不能與其結發同巹,甘願效仿瑩陽真人,帶黃冠、修仙道,一生清靜。


    倘若天子一定要治罪尹紳,那她也絕不苟活。


    皇帝陛下這回是徹底坐蠟了。


    同安貴為一國公主,是仁宗帝唯一的骨肉,賀燁當然不可能容忍侄女甘為姬媵,而就算尹紳甘願與阮氏和離,在賀燁看來也是卑鄙下流之徒,萬萬配不上同安,他可不信尹紳不得不屈服父母之命那套說法,說來這樁姻緣,當初還是經過他的首肯,尹紳顯然沒有半點委屈求全的作態,結果呢?移情別戀,竟然覷覦一國公主,逼著他這皇帝擔當惡名,成全尹紳貪婪之欲,如此一個奸詐卑劣不擇手段之徒,還不夠罪該萬死?


    但對付無恥之徒固然容易,難處是同安受人蒙蔽,賀燁又豈肯為打一隻老鼠,毀壞玉瓶?


    麵對侄女的以死相逼,賀燁實在覺得英雄氣短。


    故而他冷靜了又冷靜,壓抑了又壓抑,最終決定采取緩兵之計:“你既明白,尹紳還在意名譽聲評,也必然清楚,縱然我逼他與阮氏和離,他也不會認同,可同安,你是大周公主,與人共侍一夫都算委屈,更休論屈為姬媵,聽聽阿叔勸告吧,尹紳非你良人,也罷,我不強迫你立即便另嫁他人,你姻緣之事,將來再議。”


    “尹君並不在意名譽聲評,卻是孝子,故而當然不會因為一己恣意,讓家門蒙羞,阿叔,同安並不在意與他人共侍一夫,因為同安相信,尹君心中,真正知己同心者,唯我而已,也便足夠了。”


    賀燁眉心直跳,真恨不得給侄女來個當頭棒喝,讓她徹底清醒。


    “阿叔,有周以來,並非沒有並嫡先例,侄女也知道,阮郡君舊時與叔母交好,若阿叔逼迫尹君和離,叔母必定會有異議,侄女也不願阿叔兩難,隻望恩準尹君享並嫡先例,如明宗帝時王輔國,有二夫人並尊。”


    同安所說這位王輔國,乃明宗帝時近臣,然而非但不是出身權望,甚至是高句麗後裔,乃夷族血統,卻深得明宗帝寵幸,雖知王輔國早已娶妻,元配甚至得封國夫人邑號,但仍賜宗室女賀氏為平妻,再賜國夫人邑號,稱為並嫡。


    故而明宗以來,平妻之風一度興起,雖為世族名門不齒禁絕,然而宗室王公、勳貴之家,隻要得君帝允許,亦能享受並嫡之權,後來竟有不少商賈,也公然另娶平妻,隻不過商賈之家的平妻並不能得到禮法的認可,多為商賈外室,一旦回到原籍,仍然要對正妻持妾禮,名為平妻,實為貴妾罷了。


    這與王公勳貴的並嫡特權有根本上的區別,如王輔國那兩位夫人,地位完全平等,甚至賀夫人所生子嗣,最終還取代了元配長子繼承爵位。


    依照這樣的“前例”,同安公主與阮氏並嫡並不算恥辱。


    但這當然還是會讓賀燁抵觸,但眼看侄女執迷不悟,他不得不思考這一可行性,沒有一口應諾,隻答應了同安會深思熟慮,至少要等詔見尹紳後,方能決斷。


    同安當然也沒有再以哭鬧威逼,她明白叔父已經不似過去那般對她言聽計從了,叔侄之間已經產生隔閡,如若鬧得叔父勃然大怒,反而對事態無益,看看,一旦疏遠了,就必須懂得適可而止,什麽金枝玉葉,她不過隻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兒,這世上,也唯有尹紳才值得她信賴與依靠。


    江迂送走了同安,返回內堂仍見皇帝陛下坐著發呆,不得不提醒:“宇文公、柳大夫、薛侍郎諸位,還在議事處恭候聖令。”


    賀燁蹙著眉頭:“罷了,被同安這一鬧,我也無法靜心,今日不用再議事了,詔諸位愛卿明日下晝再集合堂議。”


    待江迂走了一趟轉來,賀燁仍然在這兒發呆,大約也真是覺得無計可施了,想著江迂活了這大年紀,又是個宦官,專長就是研究女眷心態,便將同安給他出的難題說了一遍,希望江迂能拿個主意,該怎麽說服同安懸崖勒馬,安撫好侄女之後,再追究尹紳的罪責。


    皇帝陛下不恥下問,江大內監心裏卻“咯噔”直響,下意識便想打太極:“這事,老奴可不敢多嘴,陛下今日既無政務纏身,不如與皇後商議商議?”


    賀燁瞪了江迂一眼:“同安對皇後本就心存芥蒂,這事若再把皇後拉進來,還怎能期望她們兩人化幹戈為玉帛?你這老狐狸,不嫌事大麽?”


    江迂無奈,隻好硬著頭皮說道:“聖上既一定要逼著老奴插手,便休怪老奴口直心快了。”


    賀燁臉都黑了:“你這還叫心直口快?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江迂倒是鬆了口氣,知道皇帝陛下這態度,是想聽真話了,他便跽坐下來,壓低了聲量:“老奴看來,陛下是真冤枉了尹少卿,這分明就是……同安公主自作多情,哪有什麽發乎情止於禮,尹少卿應當確然從始至終克守禮範,要論情……那也是為了盡臣子之忠,為聖上分憂解難,不想卻反而讓貴主誤解。”


    江大內監也的確深知天子的脾性,曆來護短,今日要是換了其餘臣子,中傷尹紳卑鄙下流,天子必定不會相信,但誰讓這話是同安公主說的呢?天子當然不會承認自家侄女自作多情,下意識就會怪罪尹紳居心不良了。


    要說來江迂揭露這層真相,的確是冒著甚大風險,他可是切身體會天子對仁宗帝的手足情深,可這麽大一座宮廷,大約也隻有皇後與他敢說實話不怕觸怒天威了,聖上既體諒皇後,那麽隻能他來擔當這個惡人。


    果然便被“龍眼”怒騰騰地一瞪,江迂苦著臉:“聖上,這回真可謂當局者迷了,要說這件事,求證不難,聖上明日詔見尹少卿,賜尹少卿並嫡特權,且看尹少卿是何態度,也就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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