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媛久未步出閨房,今日卻細細梳妝打扮,將自從那件禍事發生之後,對她越發小心嗬護的母親特意前往霓珍繡坊訂製的一套華美異常的襦裙穿著身上,她未讓婢女跟隨,麵無表情一路疾走,直衝祖父榮國公的居院過來,站在院子裏的姬妾及仆婦眼見著小娘子就要打擾偏廳裏,正由家主召集的議事,卻一個也不敢阻攔。


    兩年前皇城外發生慘禍,光天化日之下,那些該死的吐蕃軍士,竟然對榮國公府女眷施以暴行,雖說大周民風開化,女子失身大可不必以死明誌,慘禍發生之後,自然也沒人指責小娘子,眾人斥責的是蠻夷兵士暴戾恣睢、罪惡令人發指,對遇害女眷飽含同情,但嬌生慣養的公府千金,豆蔻之年遭受如此淩辱,又怎能當作什麽也不曾發生?身心必定飽受創傷,再無可能無憂無慮。


    從前心高氣傲刁蠻任性的盧媛,就此變得沉默寡言,莫說出門,便連閨房都鮮少踏出一步,包括榮國公這個祖父在內,家人們都擔心盧媛邁不過這個關節,指不定哪天便尋了短見,自然也會囑令仆婦,非但不能再私下議論此事,對待盧媛必須順從,不得半句冒犯衝撞。


    盧媛直到偏廳之外,才受到榮國公長隨的勸阻,她倒也沒有嗬斥仆從,隻是挺直脊梁站在門外,沒有急著推門而入。


    這處偏廳原本有三麵牆壁都能敞開,但今日正在商議這件事十分重要,故而才用隔扇封閉,滿院子姬妾、仆婦當然無法聽見廳內的言談,可盧媛站在門外,卻能依稀耳聞。


    她已經很久沒聽見祖父說話了,但當然還能分辨出門內此時響起的,正是祖父的聲音。


    “四娘不妥,美雖美矣,性情卻甚急躁,真要是入宮,還不把人得罪個遍,鬧得怨聲載道,咱們這是送人去給聖上添堵麽?你家三娘也不妥當,別以為我沒聽說,她人還未入宮,便對皇後妒嫉得很,真要送她備選,必定覷覦後位,她心眼太多,又自負智計,實則是自以為是,今後必然會為家族招惹禍患。”


    聽到這裏,盧媛越發篤定,看來婢女打聽那消息不假,宮中當真是下了聘選之令,而且祖父的確也打算選送族中閨秀備選。


    這一走神,便沒大聽清長輩們的幾句爭執,直到榮國公再度發話,盧媛才又繼續關注。


    “你們,真當我送閨秀備選,是意圖後位?我以為我已經足夠老眼昏花,沒想到你們竟然比我還有糊塗!聖上為破例迎皇後從丹鳳門行禦道入宮,攜手登厥樓之上接受臣民恭賀,給予皇後如此榮光,不惜故布迷癉,耍得韋太後這隻老狐狸團團亂轉,甚至有意隱瞞皇後相助起事,直到冊後大典告磬,方才有意透露,更不說甫一登極,又甚至不待國喪期除,便議立儲君,足見對皇後之愛重,後位哪裏這麽容易動搖?”


    “那族公為何還要參與這回備選?”有人疑惑道。


    “不當皇後,不爭儲位,難道就沒有必要備選了?聖上即便愛重皇後,但為九五之尊,總不可能獨寵一人,既準禮部之諫,咱們族中女子,若能侍奉君帝,已算莫大榮幸,當然要向皇家示以誠摯之意,若得饒幸,能為聖上誕育皇嗣,盧氏一族除榮國公這爵位之外,仍然有望再獲公侯之爵,對於子弟仕途大有助益,如此顯見之益處,虧你問得出口。”


    榮國公居高臨下,掃了一眼在座族人,見有的恍然大悟,有的似乎不以為然,他也不在意族人是否心悅誠服,繼續闡述他的想法:“咱們可不能與馮繼崢之流,所謂正統係摻和,防範什麽後族坐大,外戚亂政,咱們萬萬不能與後族為敵,反而還要爭取與京兆柳、京兆蕭等族聯姻建交,故而擇選這位女子,美貌當然是關鍵,性情也必須柔順溫和,腦子呆笨一些無妨,萬萬不能自作聰明,入宮之後,必須唯皇後之令是從,獲不獲寵那得看運數,但千萬不能觸怒帝後兩位尊者,也就是效仿柳淑妃與齊昭儀,隻要順從於皇後,在宮中自然便有體麵,家人也能得到提攜,故而那些野心勃勃者,刁蠻任性者,都不用考慮,也不用局限於嫡庶。”


    他話音剛落,隻見正對的廳門“咣”地一聲被推開,稍顯昏暗的室內立即大放光明,直射入內的陽光險些刺激得榮國公頭暈目眩,他不由勃然大怒,正要喝斥仆從看管不力,卻看清門外站著的是個華衣錦服的少女,榮國公倒也知道自家女孩頗多刁蠻任性者,仆婦們未必擋得住她們使性橫衝直撞,可固然不再因而遷怒仆從,卻也怨怪這不知哪個曾孫女任性胡鬧,竟然連曾祖父及長輩們議事也敢打擾。


    又直到盧媛走近幾步,徹底適應的廳中光明的榮國公才看清這位不速之客原來是他的小孫女,於是及時按捺了惱怒,榮國公這家長雖說有些為老不尊,但頗為護短,尤其對大受創傷的孫女盧媛,相比其餘晚輩更加小心嗬護,是以他這時非但沒有大發雷霆,甚至還展露出慈愛縱容的笑臉,溫聲詢問道:“媛兒今日怎麽有精神,來向大父問安了?”


    便見孫女往地板一跪,接連三拜,再直身時,竟道:“兒懇請大父允可,準兒入宮。”


    此話一出,莫說榮國公目瞪口呆,在座的族人全都抽了一口冷氣。


    雖說大周曆來不怎麽注重女子貞潔與否,可盧媛遭蠻夷淩辱是人所皆知,京兆盧若真送這樣一位女子備選……豈不相當於直接扇了天子一個耳光?!


    榮國公再是怎麽慣縱子孫,心疼盧媛,也不可能讚同此事,他幹咳兩聲,仍然語氣柔和:“媛兒快別胡鬧,你這性情,哪裏受得了宮規嚴厲,除此一事,無論你有何要求,大父都能滿足。”


    “大父,兒並不是想讓大父送兒備選,兒隻是想請大父允可,準兒入宮擔任女官。”


    “你想入宮為女官?”榮國公越發驚異了,但仍然不認同孫女的想法,勸說道:“媛兒,你有所不知,女官雖說帶個官字,實際與宮女並無差別,你乃我榮國公府嫡係女孫,出身高貴,哪裏受得了被人呼來喝去奴役之苦。”


    “兒沒有什麽受不了。”盧媛卻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兒受蠻夷淩辱之禍,深懼與男子接近,此生此世再也無望姻緣,留在家中,固然會受親長家人庇顧,衣食無憂,但兒怎能如此厚顏無恥,白受恩惠而不思報答?大父既欲交好後族,莫若薦送兒以女官之位入宮,兒願聽從皇後差遣,為家族興盛,盡綿薄之力,大父若不許,那麽兒寧願一死,也不為家人累贅。”


    盧媛以死相逼,榮國公不得不考慮滿足孫女的意願,但他大是疑惑孫女為何有此突發其想,交待兒媳孫氏再作嚐試,最好勸服盧媛打消執念,至少也得問清楚盧媛究竟為何想要入宮。


    孫氏聽說女兒竟然提出入宮為奴,嚇得魂飛魄散,當然也不讚同,但奈何她苦口婆心規勸,盧媛也不肯回心轉意:“阿母與諸位親長,對兒越是小心嗬護,兒在家中,便越覺不自在,再者兒在家中,根本不能淡忘,因兒一時任性,非但自食惡果,更累得阿兄阿嫂慘死蠻夷刀下,兒夜夜被噩夢糾纏,夢中阿兄阿嫂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阿母,讓我入宮吧,我隻有為家族略盡力量,也許有朝一日,才能忘記那場慘禍。”


    盧媛提起兄長盧鏗,更讓孫氏淚如決堤,不由抱著女兒失聲痛哭,她知道是無法規勸女兒回心轉意了,又邊哭邊歎:“你在家中不自在,又何需入宮?阿母在輞川還有一處別苑,莫若你去別苑散心?媛兒,雖說皇後下令,宮人年滿二十五便能請辭,可若到那時……你之姻緣,隻怕越發艱難了。”


    “阿母,這兩載以來,就算與父兄接近,我都會嚇得噩夢連連,又哪裏還能忍受外男靠近?阿母,女兒不孝,知道阿母不忍心眼看女兒孤老,但女兒實在無法接受婚嫁,阿母便應允女兒所求吧,或許女兒將來,能為家族盡力,漸漸擺脫噩夢糾纏,待年滿二十五,仍然可以請辭,與家人團圓,到時得一別苑獨居,又或是與家人生活一處,也許便能心安理得。”


    孫氏無功而返,將女兒的話如實告訴家翁,榮國公倒也沒再反對,因他擇送備選那位閨秀,腦子果然不算靈光,如果有盧媛時常提醒,奉迎皇後更加容易不說,又能杜絕被老奸計滑的韋太後利用,隻是榮國公仍然不舍讓親孫女吃苦受累,深思熟慮後,才交待長媳,讓她遞帖求見皇後,一來是為免皇後誤解,解釋一番京兆盧送選女子,目的是為輔助皇後,再者也是懇求皇後,能在宮中,給予孫女盧媛幾分照撫。


    盧媛入宮已成定局,這日特意邀請了族姐盧苾一見,也算是正式與族姐辭別。


    因盧苾也與盧媛共同經曆了那場禍難,這姐妹兩人,倒是無話不談。


    “阿姐家中甚是艱難,自劫難之後,與我一樣,亦不能容忍男子靠近,咱們有此心病,婚姻已是無望,阿姐可曾考慮過將來?”盧媛很是關切族姐,她這時已大不似從前,不知世事艱辛,對盧苾,確然是發自內心的關愛。


    她明白盧苾隻是偏支旁係,又不像她還有親長關愛,身邊仆婢成群,盧苾不可能受到家族多大關照,姻緣一旦無望,將來待寡母過世,那不成器的兄長哪裏還能依靠。


    “我還能有什麽打算?隻不過挨一日是一日罷了,倒是阿媛你,又何必要執意入宮?”


    “這話我隻告訴阿姐一人。”盧媛壓低了聲音:“我雖是自食惡果,心中雖有怨恨,但當日淩辱你我之凶徒已被處決,僅我一人之仇,也算報抵,然想到兄嫂被我連累,這口惡氣,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開釋,除非,讓始作俑者罪有應得!阿姐,你等著看,我會替兄嫂,還有你我報仇血恨,害了我們終生之首惡,我決不會放過。”


    見盧苾震驚,盧媛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阿姐,今日一別,你我也許再無見麵之日,我能助你之事,已然不多,我這些首飾,釵環衣裙,都送給你,不用留作念想,都變賣了吧,留下錢財傍身,為自己仔細思量一條出路,若真沒主意,不如出家修行,瑩陽真人是個好心腸,曆來憐恤孤苦,你求一求她,收容你在上清觀修行,至少衣食無憂。”


    她看向窗外,天上一輪晴日,眼圈泛紅,唇角卻帶笑意:“經此兩年,我終於明白應當如何才能得到解脫,阿姐,不用為我憂慮,與其行屍走肉苟且偷生,我定要爭取手刃死仇,這些話,阿姐千萬守口如瓶,否則,若讓我功虧一簣……就是將我推向死路,讓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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