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前,謝瑩自從禁苑逃脫,喪家之犬般向任瑤光求救,她料到已經堪破她來曆的十一娘決不會輕易放過她這一大威脅,蒙混出城必需冒著巨大風險,她不敢冒險,所以隻好聽從任瑤光安排,一直隱匿在任瑤光通過許多手段,匿名賃置這處道政坊的兩進宅院,不僅不敢出門晃蕩,甚至隻能扮為仆婦窩居在陋室之中,而當任瑤光入宮之後,兩人之間的聯絡也必須更加隱晦,回回都要經過好幾道掩人耳目的程序,饒幸的是,直到如今,謝瑩的行藏尚未暴露。


    但近五百日窩居隱藏,從未受過如此限製的謝瑩大覺憋悶,偏近半年以來,她好像染上了昏睡的病症,常常整日不能清醒,而睡夢之中,“記憶”逐漸複蘇,卻又支離破碎不能連貫,每當睡醒,謝瑩都是大汗淋漓有如重病一場,往往會持續好些日子頭暈目眩,讓她大受折磨。


    僅僅隻是不足兩年,謝瑩似乎蒼老了許多,不僅眼睛逐漸渾濁,就連滿頭青絲,摻雜些許銀白不說,甚至掉發的症狀,也逐漸嚴重。


    主人的變化,讓伊力焦急不已,他此時便再一次勸說:“貴主,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已經過了年餘,賀燁與柳氏必定不防貴主仍在長安,咱們還有一些人手,莫如豁出去,喬裝出城,我等誓死力助貴主出關,送貴主往勝州與汗王團聚。”


    謝瑩無力地擺一擺手:“就算咱們能出長安,出關哪能這般容易?眼下大周與突厥交戰,關防必定嚴謹。”


    她還有更深層的理由不想告訴伊力,在她的夢境裏,事情根本不會像現今這般發展,阿史那奇桑稱帝,她為貴妃,實際卻比皇後更加受寵,奇桑建立國號稱元,與她的那個時空元世祖忽必烈建立的朝代雷同,而奇桑坐穩帝位之後,將漢民盡皆劃為賤等,任命突厥人為基層官員,稱甲主,甲主可隨心索取女子及財產,針對漢民,完全不受律法限製。


    而在突厥人統治下的漢民,限製極多,如不許狩獵、不許習武、禁止持有兵器、禁止集會拜神、禁止經商、禁止夜間行路……


    漢人娶妻,首夜必經甲主“驗準”,這也導致漢家婦婚後所生長子,往往為了維護血統純正,活活摔淹致死。


    在奇桑一朝,雖後宮漢女無數,但封為妃位者唯謝瑩一人,但即便是她,也未獲允可孕育子嗣。


    謝瑩的夢境裏,她之所以得此優容,是因她手刃賀燁,一度獲得韋太後信任,後來眼見韋太後東逃,又是她串通伊力居中聯係,暗殺韋太後,最終助奇桑不廢吹灰之力覆滅華夏之治,坐擁天下。


    而後,她以元朝未經百年便滅國的“史實”,提醒奇桑以絕對的酷政壓製漢民,戒防漢民反抗,她的諸多提諫,受到了突厥貴族的擁護,所以她才能享獲殊榮。


    謝瑩的“前生”,其實根本不熟曆史,她並不了解在她的那個時空,蒙古人建立的強大帝國之所以未經百年便被推翻,重要原因就是以暴/政治國,但就算她知道弊根,為了贏得突厥貴族支持在後宮站穩腳跟,也會毫不猶豫如此建議,千萬人的安危榮辱根本不算什麽,突厥王朝是百年而亡還是長盛不衰也與她無關,她隻重自己的榮華富貴,她在這個時代是孤獨的,家人不是家人親友不算親友,沒有比她自己更重要的人,她為何要替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打算,犧牲自己的利益?


    而且謝瑩自詡來自千年之後,五十六個民族大融合的時代,在她看來,突厥根本便不算外族,她在千年之後,最為鄙視的便是那些念念不忘南京大屠殺而抵日仇日的憤青,說到底她本來就沒有民族意識,她眼裏隻有成王敗寇。


    可是她現在經曆的人事,並沒有按照原應的軌跡發展,她沒有成為晉王妃,賀燁也沒有因為突厥人與韋太後的算計,兵敗重傷被她手刃,她沒有機會暗殺韋太後,她未立功勳,奇桑也沒有稱帝,所以她不能說服奇桑從一開始就戒防周臣,奇桑才至於中了宇文盛、賀湛以及李由在的算計,將長安拱手讓人,甚至被賀燁驅逐陽關之外。


    謝瑩已經不確定事態會如何發展了,倘若奇桑無能反敗為勝,就算安全抵達勝州,將來必定也會被賀燁剿滅,那時她仍然還是一隻喪家之犬,等待她的將是受盡淩辱甚至魂喪屠刀的命運,她當然不甘心,好端端的,從千年之後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時代,從一個白富美淪落到如此淒惶的下場,讓她如何甘心?


    所以,一定要助奇桑奪得天下,她才有擺脫困厄的機會,如果她沒有手刃賀燁,助奇桑一臂之力,“團聚”有何作用?


    已經到了孤注一擲的地步,故而謝瑩雖然被“昏睡”之症困擾,但她並不驚恐。


    因為在夢境之中,她總算知道賀燁在原本的軌跡中,是因誰而敗。


    如果掌握住這個機會,控製那個關鍵之人,她還有希望扭轉局勢,將柳十一這個變數導致的移改,扳回原本的軌跡。


    在此之前,她不能離開。


    謝瑩深深吸一口氣,叮囑伊力:“不助汗王扭轉敗局,我必不離京,伊力,我不放心,我擔憂任氏與韋太後並不將我提議引為重視,一定要再次強調,軍中那人,乃小崔後死敵,將賀燁恨之入骨,但他至今仍未暴露,他會贏得賀燁信任,一定要讓韋太後與他結盟,將咱們手中,突厥研製劇毒,交予那人,那人若得機會,一定會暗殺賀燁得手,這是最後機會,不能再生變故!”


    那個人,原本應當隨賀燁赴藩,混入燕國公部衛,但因為晉王妃換成了柳十一,那人並沒得到機會隨往太原,但據任瑤光的反饋,那人竟然陰差陽錯贏獲了薑導信重,並且在潼關大捷時立下戰功,如果柳十一知道那人,必定會斬草除根,可那人至今未曾暴露,說明柳十一雖是造成等等變數的關鍵,但卻並不知道原本的軌跡,沒法做到未卜先知。


    在謝瑩的夢境中,賀燁當初不顧她的勸阻,堅持起事欲將突厥軍拒於甘州之外,後遭遇大敗,雖說與韋太後的圍剿不無關係,但被那人暗算,因中突厥劇毒身負重傷也是另一重要原因,她手刃賀燁,用其人頭再獲韋太後信任,直到阿史那奇桑稱帝之後,見那人因功獲賞,才知那人早與突厥細作暗中勾結,劇毒之物,當然是突厥人授予。


    可眼下事情有了不少變改,謝瑩並不確定那人還有沒有機會聯絡突厥人,她不能心懷饒幸,所以必須主動出擊,但她如今自身難保,行動難獲自由,也隻有利用韋太後及任瑤光等人的野心,達到拉攏那人部署暗殺計劃的目的。


    對於謝瑩的囑令,伊力當然言聽計從,他並不關心謝瑩是如何得知那人乃反敗為勝的關鍵,便立即安排實施,動用僅存的暗人幾番輾轉聯絡任氏,將謝瑩的書信轉交。


    又說韋太後,在得謝瑩提醒之後,對那人的來曆也暗中摸察了一番,確定的是此人有一姐姐,德宗朝時因采選令入宮,饒幸侍禦,卻因觸怒小崔後被治罪,慘死在掖庭獄中,這人與姐姐本是相依為命,因為此一仇怨,的確可能不利賀燁,但這人即便因為功勳,極受薑導器重,卻並不能取信賀燁擔任天子左右親衛,想利用這人謀害賀燁談何容易?


    謝瑩又不可能將她來自千年之後以及諸多夢境如實相告,故而韋太後不得不顧慮倘若事敗,或者那人眼見賀燁已為一國之君,為自身富貴平安,出賣她作為晉升的資本,如果真貿然行事導致賀燁猜疑,於她的處境而言當然是雪上加霜,更甚至於徹底一敗塗地。


    風險太大,所以韋太後尚且沒有聯絡那人,更不說將所謂的突厥劇毒轉交。


    在她看來,與其用這種不知來路的毒藥,還不如用公羊氏之奇毒,至少公羊氏提供的毒藥經過了實際檢驗——賀洱之死,確然能夠瞞天過海,尚藥局諸多醫官包括隋逢幬在內,都無法察證賀洱的真正死因,隻好用猝亡二字記檔。


    雖說韋太後一度將隋逢幬看作心腹,但毒殺君帝這等大逆不道之事,若有辦法遮掩,當然還是要忌防旁人知察,讓韋太後大感慶幸的是,多得她小心謹慎,否則就隋逢幬趨利避害的奸詐性情,此時說不定已經將她出賣,賀燁手中有了人證,便有了把柄將她斬盡殺絕——不管賀洱這天子是否傀儡,又就算她貴為臨朝聽政的太後,隻要被坐實弑君大罪,等著她的也必定是身敗名裂的結果,再無東山複起之時。


    所以韋太後再次收到謝瑩的提醒與摧促之後,仍然沒有痛下決斷依計而行,隻不過對那人更添重視而已,她思慮再三,還是交待任瑤光,讓其轉告任知故,接觸姚潛——雖說因為高玉祥的背叛,內察衛已經被賀燁、十一娘摧毀,但正如高玉祥所料,韋太後確然還留下了一些班底,這一部份親信連高玉祥都一無所知,是掌握在姚潛手中。


    姚潛曾經執掌禁軍,有些耳目早被安插在禁軍內部,利用來先行接觸謝瑩一再提起的暗人,尚且能夠做到掩人耳目,但這樣的接觸當然要小心翼翼,就算經過試探,那人答應暗殺賀燁,也不會知道背後是誰在指使,韋太後自然也沒急著交托毒藥這一暗殺利器,因為她仍在等待。


    或許事態發展,根本不需要孤注一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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