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陰雲,像是被突然的狂風卷來,堆積在長安城的上空。


    一場暴雨迫在眉睫,深吸一口氣,幾乎都能感覺到雨水的潮意鑽入五髒六腑,可濕悶的天氣卻半點沒有好轉,同安從肩輿上下來,站定在篷萊殿的門前,她覺得領子裏布滿粘稠的汗意,她強迫自己挺直背脊,耳朵聽見陰雲之下,如戰鼓般擂響的悶雷聲聲,她再度深吸一口氣,鎮定慌亂的心跳。


    關於摘星樓的陰謀,早在昨日她便知道了結果,次瑪沒有按照她的部署執行,所以她無法造成對青嵐的詆毀中傷,甚至不能逼促青嵐和親遠嫁,柳七娘膽顫心驚,以為她會勃然大怒,她也的確連聲怒斥次瑪不知好歹附勢趨炎,沒有人想到,這樣的結果,其實並不出乎她的意料。


    如果次瑪急功近利,依計而行,固然為她期翼,那樣一來,不僅她能脫身事外,還能作為受害者,挑生叔父對於後族的不滿,確然也算還擊皇後,破壞她美滿姻緣之仇,但同安並非沒有想過,次瑪做為吐蕃王嗣,出於修好議和目的,借此機遇討好皇後,出賣她這個空有名頭,毫無實權的大周公主。


    這樣一來,皇後必定便會知情,甚至會召她前來,給予怒斥責備。


    果不其然,因為青嵐險遭算計,事態甚至牽涉到兩國邦交的大局,京兆柳不能忍辱,皇後亦不能當作什麽也沒發生,今日派遣江懷,逼她奉召入宮。


    但她並不算功虧一簣,她的計劃,從一開始就不僅隻一個方向。


    叔父當然也不會被瞞在鼓中,也許會責備她任性胡鬧,但叔父同樣也會明白她的想法,不至於再信皇後狡言,以為她對次瑪青眼有加,被其才華打動,情願和親。皇後能夠借此時機,造成叔父對她的疏遠,但同時也能使她脫身事外,徹底擺脫遠嫁之禍,她與後族水火不容,乃祖母喜聞樂見之事,祖母會更加相信她,至於叔父……


    既然已經察諳她對皇後的敵意,也不怕再多這一回謀算了。


    總有一日,她會讓叔父明白,她這樣做的真正目的,叔父這時對她有多麽不滿,將來對她便有多麽愧疚,到時沒有人能夠動搖她在叔父心中地位,她便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堤防皇後暗算,那時無人膽敢輕視,將她當作不值一提可以隨意擺布利用的蠢鈍之人。


    至於青嵐,就算幸免中傷之謀,但已經無法迎娶大周公主的次瑪,不會放棄與後族女子聯姻的企圖,到時皇後限於大計,為求帝王更加寵愛以及信重,又怎會在意青嵐的終生幸福?青嵐仍然會代替她,成為權術的棋子,擺在江山社稷這麵棋盤上,不知青嵐會不會怨恨皇後,怨恨家族,為了榮華富貴,舍棄自己?


    不幸的人,遭到背叛被利用擺控的人,還能向往豁達的人生,同情貴為公主的她,憐憫她的多愁善感、淒楚悲傷嗎?


    可悲的人,有什麽資格施予旁人同情憐憫?青嵐的將來,會更加淒楚百倍,到時她就會明白,從前以為旁人無病呻吟,是多麽可笑了。


    或許有朝一日,青嵐亦會在她麵前悲泣請求,同安覺得自己不會漠然旁觀,至少也會給予憐憫與開導,就像這段時日以來,青嵐對她所作的一樣。


    不過片刻之間,龍首原的上空已經布滿陰雲,仿佛這片暗霾之下,隱藏著千軍萬馬蓄勢待發,更加猛烈的風,卷得同安裙袂張揚,撲麵而來的濕悶越發厚重了,同安卻麵帶微笑,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再緊張,終於在暴雨將至之前,邁步進入殿門。


    十一娘在玲瓏台。


    她喜歡這裏,尤其是暴雨將至之前,透徹的琉璃壁外,天地之間正被狂風黯霾肆掠,殘紅紛飛柯葉狂亂,但白色的琉璃壁內卻保持著不為所動地平靜,香爐裏的白煙安靜地在視線裏旋繞,被稱為薛郎書的線裝卷本,翻開後紙張也不會因為風卷雲湧淩亂,稍後電閃雷鳴大雨滂沱,她能坐在這裏觀賞,像置身其中,卻完全不被風雨侵襲,她往往會因此而生奇異的感悟,尤其風停雨住後,景致在眼前一點點地恢複明亮,一爐香,那時剛剛也焚淡了。


    可十一娘今天卻不能趁著這場暴雨參悟世情,因為她看見同安終於奉召入見。


    很多年前,同安還是繈褓裏不知愁苦的嬰兒,葉昭儀總是樂意抱著同安來蓬萊殿,絮絮叨叨生活因為這個小生命變得更加忙碌,但更加幸福美滿,十一娘會從葉昭儀懷中接過同安,她很愛用手指輕輕觸碰孩子柔嫩卻溫暖的肌膚,一邊聽阿葉規劃孩子的將來,一直說到該為同安擇選什麽性情的夫婿,那時她們都相信同安會無憂無慮的長大,嫁得良伴,受盡寵愛平安美滿渡過此生。


    一轉眼,過了二十載。


    懷中的嬰兒變成了麵前的女子,執拗又敏感,她與葉昭儀,到底都沒能給予這孩子太多愛護,這座冷酷的宮廷,也沒法讓同安感受到太多溫情,十一娘不由想:阿葉,你曾說過,希望我能教導同安,你希望孩子樂觀善良,我答應過你,讓你放心,我們相信同安會成為豁達幸福的孩子,但是我食言了,我對同安不夠關注,甚至為了與她緩和矛盾,選擇回避她,隻能但願,現在還不算太遲,我不能眼見同安越陷越深,阿葉,你若魂靈有知,一定會埋怨我吧,若我這時改過修正,你是不是能原諒釋懷呢?


    她們已經疏遠太久了,十一娘看著同安的冷笑,仿佛無所畏懼的神態,她想她是再也不能撫摸這孩子的麵頰,告訴她,她的生母曾經那樣疼愛她,她也無法說出口,同安,你阿母魂靈有知,必定憂急你正往一條危險之路前行。


    我沒有資格責怪你,但我不會再冷眼旁觀,讓你一步步走向深淵,墜入更加悲苦絕望的境地,你可以恨我,可以厭惡我,但是你不應為此恨惡自懲,讓自己受到報應,你永遠不會理解我此刻的愧疚與後悔,我的無奈與焦急,我對你的關愛,從來都是難以啟齒的,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確不會將你放在最最重要的地位,我甚至不能像賀燁一樣,遷就你,滿足你的願望,我無法昧著良知,無恥的向你宣告,今日我所作所為,都是為你著想。


    一聲沉重的雷鳴,終於炸響,也徹底打破了玲瓏台中的平靜。


    “叔母今日召見,必定是為阿嵐憤憤不平吧?叔母也不用斟酌言辭了,但我決不會為所作所為道歉,我也不會對阿嵐心生愧疚,是,我與她的確無怨無仇,但叔母捫心自問,倘若我不這麽做,叔母難道不會建議叔父,利用我和親吐蕃穩固邦交?阿嵐無辜,但誰讓她有這麽一位姑母呢?叔母既然認為我可為棋子,為何柳氏女就不能被人擺控?叔母實乃咎由自取,可惜報應卻不是你來承擔,應驗在阿嵐身上。”


    十一娘不打算辯解,因為她明白,同安這時,是聽不進去任何辯解的,一個心裏積存著怨恨的人,怎會相信對手的關愛容讓?


    “在公主看來,難道聖上會因我之讒言,就肯不顧侄女意願,強迫你和親異族?”她隻是淡淡地問,語氣裏甚至帶著幾分諷刺。


    “叔父已為君帝,取舍權衡,又怎會以血緣親情為重?否則當初,便不會因為叔母勸阻,食言違約,否駁我與阮氏並嫡,並警告我不能再糾纏尹君了。”


    “取舍權衡?”十一娘長長一歎:“當初為免公主和親突厥,聖上不惜以身犯險,奔襲萬裏解救公主,沒想到在公主眼中,聖上竟是一個為了權位利勢,不顧血緣親情之輩,我真是為聖上不值。”


    “皇後不需惺惺作態!”同安忽地揚起眉頭,忍不住惱羞成怒:“皇後憑什麽為叔父不值?難道皇後要說,你所作所為,真是為了叔父著想?是,的確多虧皇後輔佐,叔父才能達成誌向,登極寶座成為天下至尊,可皇後之所以這麽做,無非也是為了自身顯達罷了!你若當真愛慕叔父,又怎能忍受旁人分薄夫君寵愛?叔父對你真情實意,為了你甚至公然否駁群臣建言充選後宮,而你呢?為了不被指責妒悍失賢,為了後族不被指責居心叵測,你將叔父真情置之不顧,反而以社稷穩固當作借口,諫言叔父禮聘妃嬪,叔父以為你乃逼於無奈,對你更存愧疚,怎能想到,你根本便不在意他,你憑什麽指責我,憑什麽誣篾我自私自利,危害叔父!”


    十一娘並沒有指責同安自私自利,不惜危害賀燁,但同安卻自己說出這話,十一娘明白玲瓏台裏這場談話,不可能如實傳入賀燁耳中,賀燁也不會相信同安單方麵對她的詆毀,所以同安的用意不是為了挑撥離間,她更加相信這其實是同安的真實心聲。


    就像同安言明青嵐無辜,多少有些愧疚,其實同樣也在自責為了避免和親的命運,損毀君國利益,這個孩子,無非是因為無依無靠,才用陰險惡毒作為武裝,但內心遠遠不夠狠絕。


    十一娘想:阿葉,同安固然有偏激自私之處,但正如你當年期望,她雖受過許多苦難,但仍不失善良心軟,她並不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過錯,但我依然還是會責備她,她堤防我,怨恨我,為免她一錯再錯,我隻能用這個方法,讓她更加戒備我,至少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再企圖行使詭計,利用太後,為了報複我而有損賀燁,到頭來就連賀燁,也徹底放棄她,同安身後若一直還有賀燁庇護,她便不會孤苦無依,我必須警告同安,無論多麽怨恨我,都不能被太後利用危害賀燁。


    一步步地,因為執拗而走上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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