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安從未見過十一娘現在的一麵。


    並沒有高亢急促的聲調,也沒有怒目圓張,反而微咪起眼角,目光卻在一息間厲如刀鋒,仍是輕聲慢語,似乎如尋常寒喧天氣衣著的話題,同安相信那些站在玲瓏台外無法聽清交談的宮婢,絕對想不到十一娘對她,正在進行威脅警告。


    可同安卻被這樣的十一娘嚇得步步後跌,慌亂得甚至踩著了裙擺,導致一個狼狽的踉蹌,她從前一直對祖母韋太後心存畏懼,以為祖母已經是世上最凶神惡煞的人,她沒有想到十一娘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手臂被扶住了,十一娘稍稍用力,便讓同安不敢掙脫。


    她拉著同安,像多年前一般攜手散步,她們離開坐榻前行十餘步,隔著琉璃壁,麵向陰暗的天地。


    外麵仿佛已經到了黃昏,陰雲低沉、枝狂葉亂,銀靂時不時便閃現在那片密積的陰霾下,雨仍未來,但誰也不會懷疑接下來便有一場驚天動地的暴雨。


    可一壁之隔,玲瓏台裏的人,半點感覺不到的狂風的侵襲,十一娘平靜地注視著外間的景致,她覺察到同安的手在微微顫抖,她側麵,看向公主緊繃的神色,她知道同安正在強忍著驚懼,外強中幹地掩飾慌亂的內心。


    她微笑,還是輕聲慢語:“同安,但我並不願意與你為敵,我說我因為年少時之友誼,樂意與你和平共處,你一定不會相信,那我們就拋開舊誼,隻論利害吧。你應當清楚,你隻是公主,是聖上之侄女,你對我全然不能形成妨害,倘若我與你為敵,就算大獲全勝,實際卻並不能獲得多少益處,反而要擔當激怒聖上之風險,所以若非你步步緊逼,我又何必與你爭鋒相對?”


    從這麵琉璃壁望出去,依稀能見長安殿的一角飛簷,十一娘衝那方向,微微抬起下巴:“你很聰明,知道太後對我恨之入骨,但你應當也能想到,太後對聖上,更加不可能休罷幹戈,如果你真下定決心與太後結盟,那麽不僅是與我站在敵對陣營,我會讓聖上相信,你已經不再視聖上為親長。”


    這時她才放開同安的手:“我不會放任你繼續妨害我,如果再讓我感覺到威脅,我不會再手下留情……同安,你道聖上為何對你百般容忍?無非是因為你之生父,仁宗帝對聖上多年庇護之恩義,但你別忘了,聖上之所以遭遇險象環生,全因韋太後而起,你若先棄叔侄之情,助紂為虐,聖上還會不會顧念情份呢?你不僅僅是仁宗帝之女,你也是太後唯一女孫,你將自己當成仁宗帝之女,聖上便是你親長,你若將自己當成韋太後女孫,聖上便是你仇敵,你應當也了解聖上,固然重情重義,卻絕無婦人之仁,對待敵仇,聖上可不會心慈手軟。”


    “皇後休想血口噴人!”


    “隻要你再給我機會。”


    十一娘徹底轉過身,麵向忍不住再後退數步的同安:“我說那麽多,無非是不願再多此一舉,廢盡心機鏟除你這個對我而言,原本毫無威脅之人。”


    “這麽說來,隻要我不再與皇後為敵,過去之事,皇後便肯一筆勾銷?”同安冷笑道:“就算因為我設計,阿嵐不得不遠嫁和親,皇後也不會再追究?我真為阿嵐不值,她是為了誰,明知我對她不懷好意,仍然願意與我親近來往,可皇後視阿嵐,無非棋子罷了!”


    “這就是你與阿嵐不同之處。”十一娘再度咪起眼角,這回目光並不如何鋒利,卻帶著濃厚的譏諷,以及……深深的憐憫。


    “阿嵐願意為了家人,為了君國舍棄小利,承擔責任,她以此為幸,並不引為悲苦,你以為阿嵐會為和親遠嫁而憤憤不平,與你一樣陷入絕望境地?不,阿嵐不會。”


    十一娘想起青嵐那番話,她認為如實轉告讓同安知情才好:“阿嵐說,最可悲不是與親人骨肉分離,最可悲是存活在世上,卻並不認為有值得自己愛護貢獻之人事,正如同安你,難怪你覺得不幸,覺得孤苦,因為你其實並沒有重視關愛之人,你看不見別人對你之關愛,你眼裏隻有辜負背叛,所以你斤斤計較,不願付出,但舍得二字,為何舍在得先?你什麽都不肯舍下,便注定一無所獲。”


    她踱步,似要回到坐榻,卻頓足在同安的身後:“如果你想目睹阿嵐悲憤、不幸,注定會失望,不信便拭目以待吧,同安,暴雨在即,我便不久留你了,但你做下這等過錯,總該小懲大戒,我罰你禁足宮中,這段時日,不許你再回公主府。”


    同安沒有再與十一娘爭執,又雖說她根本不在意住在公主府還是宮裏,但當然不憤冠以禁足的懲罰,隻這時再生爭執,必定會授皇後話柄,用於在叔父麵前挑撥離間,更重要的是,同安羞於在十一娘麵前,再有任何自取其辱地爭辯。


    可當她步出玲瓏台,被狂風一逼,心情卻奇跡般地恢複了平靜。


    至少另一個計策,仍在把控當中,她相信過不了多久,她的祖母就會召她前往長安殿,那時她一定會控告十一娘,而且還要告訴祖母:皇後已經料定祖母必會損毀周蕃建交。


    但是當她回到寢殿,終於聽見暴雨如瀑,傾瀉於天地之間巨大的聲音,哪怕身邊隻有心腹婢女,同安仍舊哭得肝腸寸斷,她把麵孔埋在小臂上,顫抖著肩膀,泣不成聲,翻來覆去卻隻有一句:“叔母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


    這場暴雨醞釀多時,也算聲勢浩大,但並沒有延綿不絕,不到兩刻,天空便已重新放晴,十一娘在玲瓏台裏,眼看著陰雲散盡,諸如烏黑的瓦頂,青碧的柯葉,經暴雨衝洗盡塵埃,煥然如新更加亮澤,待陽光明媚,殘餘的雨水折射出朦朧金光,她讓宮人敞開小小一麵琉璃門扇,任由尚且帶著幾分濕潤的清風卷入泥土、草木的氣息,前一刻震耳欲聾的宣泄,這一刻便恢複了恬靜。


    她聽得見鳥語,簷梁下滴落的積雨,往來宮婢的木屐踩在石徑上的脆響,正是因為這些細碎卻分明的聲音,更能襯托出大雨初歇後的安寧。


    若依尋常,十一娘總會趁著這暴雨初歇的時光,走出玲瓏台,在蓬萊殿的花苑裏緩緩散步,更加深刻地嗅品泥土草木那天然的芬芳,但她今日卻一直坐在這裏,她想,如果預料不差,賀燁應該會很快得知同安遭到懲斥的消息了。


    不至於興師問罪,但應該會趕來為同安求情吧,或許心中多少也會有些不滿——畢竟昨日賀燁聽聞這一事件後,雖說也當她麵前埋怨了幾句同安的任性胡為,代同安連連賠禮,但儼然並不願意施懲,話說是會責備教訓,卻並沒有立即施行。


    十一娘並不氣惱賀燁的態度,她能夠理解賀燁的心情。


    畢竟對賀燁而言,除了她與遲兒之外,世上能夠稱為家人者,便隻有一個同安了,對待一個敏感脆弱的侄女,賀燁的確有些無可奈何,他應當也在畏懼有朝一日,會徹底失去同安,賀燁現下對韋海池尚且能夠網開一麵,更何況同安?賀衍是個窩囊的君主,是個懦弱的丈夫,身為人父也並不稱職,但他的確是個有情有義的兄長,他的生母,注定不能受到賀燁的善待,那麽他唯一的女兒,賀燁又怎會輕易舍棄呢?


    如果賀燁不顧親情,重懲同安,將同安的過錯公之於眾,十一娘反而會覺震驚失望,因為那便證明賀燁當真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一個為了權勢可以不擇手段的人,這樣的人是危險的,萬萬不能信任,更不能依靠。


    尤其這樣的人成為君主,手上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對於臣民而言,很有可能將引發另一場浩劫。


    所以十一娘相信賀燁不會興師問罪,至多會有些憂慮,為同安求情,希望她再包容同安這回過錯。


    她需要注意的是,賀燁是否會因為這一事故,埋怨她對同安過於嚴厲。


    又正如十一娘所料,雖說蓬萊殿的宮人守口如瓶,賀燁也並沒有安排耳目盯防此處,但同安身邊的婢女,必定會因為主人的委屈前往紫宸殿哭訴,告知皇帝,公主今日被皇後怒斥一番,而且受到禁足的懲罰。


    故而未到傍晚,雖說一場暴雨之後,甬路上難免積濘濕滑,賀燁卻聞訊而至,他並沒有乘坐肩輿,甚至不讓宮人隨行,事實上也沒有哪個宮人跟得上皇帝陛下的箭步如飛,十一娘後來聽說,懷疑賀燁甚至展開了輕功——因為不少宮人堅稱,當日隻看見一道虛影晃過甬道,他們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蓬萊殿裏的宮婢雖然也算藏龍臥虎身手不凡,但沒有皇後的允準,她們並不會輕易施展武藝,更不說膽敢阻攔皇帝陛下了,所以玲瓏台裏,十一娘完全沒有得到任何稟報,便見賀燁昂首闊步地入內。


    為示禮數,十一娘當然要起身相迎,她還來不及觀察賀燁的神色,便被一把摟進了懷裏。


    柔潔與綰芋還不及退下,十一娘頓時大覺不自在,下意識便推拒這莫名其妙熱情似火的擁抱,哪知卻反而引來了皇帝的熱吻,這下可真夠讓皇後麵紅耳赤的,腦子裏也轟地一聲亂成一團。


    陛下這是被氣瘋了麽?


    皇後十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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