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已然耳聞嘉程觸怒太後而被報複,但嘉程卻被瞞在鼓中,因為長安殿的宮人隻要邁出那方殿院,非但不再對她橫眉冷對,甚至有意在眾人麵前,對她畢恭畢敬十分敬畏,那些家族隸屬太後黨徒的才人,亦比從前待她更加熱絡,盡顯阿諛奉承之態,韋太後一邊在暗中挑剔苛責,一邊卻又賞賜不少釵環脂粉,甚至導致不少不知內情的才人,誤以為她雖說在暢遊苑事件中扮演了與太後對立的角色,非但沒有因而獲罪,甚至贏得太後青睞。


    這讓嘉程十分苦惱焦急。


    她之所以入宮,全憑著一腔孤勇與執迷,可是她並不像舅父一樣認為,因為祖父極受聖上推崇,將獲寵看作理所當然的事。


    她更不像表妹蓮雙那般天真,認為皇宮裏的女子,過著養尊處優讓人羨慕的生活,她明白這個天底下最最榮華富貴的地方,其實一言一行都不能恣意,花團錦簇之下,隱藏著的是險象環生步步驚心。


    可她顯然還是低估了宮牆之內,種種詭譎風險。


    她以為隻要不爭,便能置身陰謀之外,以為隻要始終心懷誠摯,至少能夠獨善其身。


    高高在上的天子,那人世間唯一贏得她愛慕傾心的男子,終有一天會看見她,明白她並不是為了富貴權勢才不顧一切地向他靠近。


    她沒有想到因為一樁小小的糾紛,便招至韋太後的打擊與算計,她擔心天子會聽信謠言,誤解她果真聽從舅父指使,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甘當太後手中利匕。


    嘉程不知應當如何化解危機,她一邊忍受著韋太後的苛難,一邊憂慮會被天子誤解,她迫切需要一個機會,需要一個麵見天子自辯澄清的機會,但讓她更加慌張的是,韋太後給予了她機會,卻並沒有讓她走進紫宸殿。


    已經是第三回,受太後之令,嘉程將長安殿內廚烹製的湯膳獻呈紫宸殿,可回回都是宦官從她手中接過食盒,麵帶微笑的代天子感謝太後關心,天子顯然並不打算見她,三次獻呈湯膳,她連天子一片衣角都沒有見到。


    焦灼之餘,嘉程甚至有些絕望了。


    她幾乎以為天子已經斷定她居心叵測,從原本的戒備防範,演變成為深惡痛絕。


    沈氏卻怨恨她的背叛陷害,或許又更嫉恨她得獲太後為助力,明裏暗裏對她的詆辱謾罵從無斷絕,嘉程並不在意沈氏的敵視,可她也從未遭遇過這樣鋒銳的惡意,她不屑與沈氏爭論,可她避不開這似乎無處不在的惡意,讓她的心情有如雪上加霜。


    似乎唯有江才人能看穿她這時糟糕的境遇,看似開導,但話裏話外盡是挑撥。


    “阿嘉是為皇後,才觸怒太後,依皇後才智,甚至能助聖上處理政務,當然會洞察太後機心,阿嘉放心,皇後勢必不會冷眼旁觀,一定會在聖上麵前替阿嘉辯解。”


    嘉程知道皇後不會。


    因為她若與皇後異境而處,又怎會主動幫助其餘女子,分薄夫君的寵愛?而且這個女子的舅父,甚至還是自己的政敵。


    她知道江才人的居心,是為了讓她怨恨皇後袖手旁觀,江家已經決定與馮家聯手結盟了,自然希望她聽從指使,為了利益,攻擊阻擋他們權傾朝野的後族。


    正因為心裏明白,嘉程卻更覺孤獨,在這深宮之中,她果然沒有朋友,就算那些與她沒有利益衝突的才人,雖說喜歡她的性情,但也不會真正與她交心,更不會在她孤單無助時,給予一臂之力。


    漸漸的,日子隨這一季遲盛的金菊無聲殘敗,進入到了冬季。


    陰雨來了,風聲也漸淒號。


    這日午後,韋太後小憩醒來,才終於準許一直跪候殿內的嘉程起身,令她再往紫宸殿,傳召聖上往長安殿一行。


    嘉程已經習慣了膝蓋的酸痛,她一步步往紫宸殿走,儀態並沒有受到影響,當到殿門前,忽見急猛的北風,挾裹飛絮飄淩,撲在她的麵頰上,濕冷的觸感讓她意識到,今日會有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她耳邊似乎聽到了蓮雙的大呼小叫,那是舊歲初雪天,恣意歡愉的時光。


    有那麽一刹那,嘉程開始懷念往昔。


    她回頭,紫宸殿外,自然看不見表妹的身影,來來往往的宮人,並沒有誰注意站在這裏等候召見的她,宮廷裏其實從不冷清,隻有生活在這裏的人才知道,有多麽寂寞無助。


    她可以回頭,可以懷念,但她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就算孤勇,也要一直向前,嘉程忽然鼓起了勇氣,她下意識挺直脊梁,堅定的目光看向紫宸殿內,那熟悉又陌生的,高大的殿堂。


    無論如何,至少她現在能站在這裏,能比從前,更加靠近希望。


    這回嘉程沒有因為宦官那句,“煩勞才人轉告太後,聖上正忙公務,實在抽不開身”的拒絕便轉身離去,她要站在這裏等待,今日一定要麵聖。


    賀燁並非敷衍,他已經下令燕國公部以及調遣二十萬禁軍,會合吐蕃兵力,進攻勝州,這一場戰役無異與突厥之間的決戰,勝負至關重要,而大規模的用兵,又不能速戰速決,當然需要不斷補充糧草軍需,作為這場戰爭的主導,賀燁關注的不僅僅是戰計,他必須保障補給,可被韋太後這麽多年窮奢極侈的折騰,國庫已然空空如也,改製還沒有大功告成,一時難見成效,財政告緊,戶部官員束手無策,賀燁的私庫幾乎已被掏空,雖說暫時還不會斷供軍需,但也難免左支右絀。


    千頭萬緒的政務需要一國之君決斷,賀燁還哪裏顧得上韋太後一看就是沒事找事的召見?


    整整兩個時辰過去,賀燁幾乎已經將長安殿的召見忘去九宵雲外,直到江迂入內提醒。


    這時外頭的天光已經昏沉,瓦頂上積下薄薄一層銀白,政事堂及戶部的官員剛才辭出,議政廳裏仍有中書舍人擬召,皇帝陛下蹙著眉頭,目光仍在案上攤開的帳錄上,聽江迂小聲稟報“陸才人仍在殿外等候”,賀燁竟覺茫然。


    “什麽才人如此大膽,竟敢叨擾紫宸殿?”


    江迂隻好又再解釋一遍,賀燁才想起來還有太後召見這麽一樁事。


    “怕是聖上不奉召見,陸才人回去也無法交代,已經足足在殿外站了兩個時辰,風這麽大,雪也越下越急……”江迂對陸才人很是同情,而且就連皇後也有叮囑,希望他能替陸才人美言幾句,莫使其因太後算計,嚐盡苦頭。


    但江迂知道不能提及皇後這番叮囑,否則極有可能觸怒天子,唉,天子這喜怒難側的脾氣,就連他也越發摸不準了。


    “傳召吧,我倒也想看看,陸氏才品,當不當得老師一番寄望。”


    聽天子這一句話,江迂如釋重負,竟親自去召嘉程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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