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不使淚汙遺筆,十一娘到底強忍悲泣,逐字默看。


    陸離才藻富贍,但這樣一封書信,自是不肯鋪呈浮豔、講究駢麗,用字皆從口語,十一娘此時讀來,恍然錯覺陸離正在她的身旁,與她促膝長談。


    “我很抱歉,一直對你隱瞞病情,致使永別如此突促,因為十一妹,我不想見你悲痛欲絕,我希望我離開時,記憶裏仍是那個爽朗灑脫之女子,但我知道十一妹,一定會因為我之離開,哭泣感傷,對此實覺抱歉,因為我應該陪你更久一些,無奈生死,並不能因人意誌更改,所以十一妹,不要太過埋怨我,我希望當你回憶我時,可以莞爾輕笑,這樣才不負你我,一場相識相知。”


    “還很抱歉,我到底沒能助你實現心願,今後你肩上重擔,大約隻有十四郎能夠分擔一二了,好在十四郎確不失臂助之能,我相信我們努力多年,齊心攜力想要完成之事,就算沒有我,你們也必定能夠達成。”


    “太原那十載光陰,我們一直並肩作戰,所以我這時離開,心裏也並不覺得負愧摯友。”


    “十一妹,我用十載之長,陸續完成一部著述,相信昭兒已經呈交,都是過去人事,我無法等到裴鄭二族昭雪冤情那一日,也隻能將親友風貌,處事言談,筆錄陳述。有朝一日,冤情既得昭雪,我希望那些早已逝去之人,不至於被世人遺忘,裴鄭兩門,品格風采,不應僅隻丹史青書之上,簡略模糊一筆交待,所以,我仿劉季伯《世說》之體,寫成此文,雖已完稿,但隻能拜托十一妹日後刊印發行了。”


    “另有一些畫作,也是複顯故人舊事,以慰十一妹,閑時憑吊,略慰思念之情。”


    “十一妹,不要覺得孤單,亦不要久陷悲傷,生離死別,乃無奈之事,生於人世,原本不能避免,但你不要忘記了,你身邊,仍有親友陪伴,就算故去之人,其實也沒有離開。”


    “另餘一事,也隻能拜托十一妹,兄此生唯一辜負,亡妻而已,悔愧積厚,實已受半生折磨,如今生事已了,死後確該陪伴彌補虧欠之情,我知聖上,許會追恩,賜以哀榮,許臣陪葬帝陵之幸,故還請十一妹代兄推辭,莫留亡妻,孤塚淒寒。”


    “十一妹,來生再見,但願仍為摯友,下一個輪回相逢,期許恍若舊識,會心一笑。”


    行書至此,已是終結,並無不甘不舍,可十一娘仍然無法忘卻,風雪之前的最後一麵,他道“恭送皇後”,站在那裏看著她轉身離開,縱然隻剩一道模糊的背影,仍不肯移步。


    直到見她似有感應,回眸之時。


    陸離,那時你是什麽心情?


    你幾乎慌張的逃避,仍然是害怕被我察覺,察覺你的情意與遺憾,察覺近在眉睫的生死永隔吧?


    來生仍為摯友,但不為我任何付出了,陸離,我聽你勸告,但也希望你魂靈能得真正的解脫,不要再受悲痛之苦,也不要再懷負愧。


    因你拳拳深情,我怎敢輕狂餘生?我若永陷悲苦,來生,又怎有顏麵再見故人,會心一笑?


    你放心,我會好好生活,完成我們之間共同願望,我不會無視你隱忍求全,兩世陪伴,深情厚義,我也隻能用這樣的方式,聊作回報。


    十一娘久久不敢啟開箱櫳,看閱陸離生前所作,她害怕那些故人舊事,會摧毀她這時因為傷痛,無比薄弱的意誌,她想或許等到她卸除重擔,真真正正地找到出路時,她才能夠看閱這些書作,才有資格,才有信心麵帶微笑著追憶與懷念。


    而這一晚,縱然有陸離遺筆安慰,十一娘仍然無法入睡,她在滿室燈火裏獨坐發呆,直到天光發白,賀燁歸來寢臥,她甚至無知無覺。


    “伊伊,我知道絢之過世,你心中悲痛,絕非節哀順變即能開釋,但我仍要規勸,相信絢之在天有靈,亦不願看你哀毀過度。”


    十一娘呆呆移動目光,仿佛集中精神,才看清麵前之人是誰。


    “聖上早知六兄已經不久人世?”


    “實則十載之前,我便知悉絢之身體,已經藥石無醫,你多回勸告,想讓絢之接受田埠楔診治,他卻屢屢借口司馬仲‘怪癖’推脫,實情乃是絢之並不想讓你太過擔憂,又入冬以來,我見絢之病情漸重,早已許他告假養病,他最後一次入朝前,其實已經病重,常陷於昏睡,那日……忽覺精神振作,也知道許是回光返照,將近油盡燈枯。”


    所以才會趁這短暫的振作,入宮見她最後一麵的罷。


    “一陣常朝,我打算宣告絢之病逝一事,擬定追諡,另賜陪葬帝陵……”


    “不!這並非六兄情願!”十一娘立即反駁,這時根本沒有辦法拿捏分寸,故而竟是極為強橫的態度:“六兄遺言,願與亡妻合葬,還請聖上成全,陪葬帝陵在俗人眼中,或為三生之幸,然六兄一貫視此浮名虛利為恥,聖上若真要追恩,或可允從一事!”


    她心中悲憤,竟不加思索脫口而出:“裴鄭二族逆案,原為韋太後汙陷忠良,六兄早已察明實據,新婚之時,聖上曾與妾身約法三章,答應完成妾身一件心願,那麽還請聖上應諾,重審裴鄭逆案,告慰在天之靈!”


    話音剛落,十一娘這才震愕。


    苦心隱瞞的機密,此生以來,她步步為營力求達成的願望,竟因心神大亂,就這麽輕易說了出口!


    便越發關注賀燁的神情。


    仿佛並不驚訝,但疑慮重重。


    十一娘冷笑道:“此案涉及仁宗帝聲譽,想必聖上不會允從,但此乃六兄遺願,聖上既不能成全,又何必追恩浮名虛利?”


    賀燁起身,已經走開兩步,卻又踱回,他拉起十一娘,將她往床榻上引:“伊伊此時需要休息,平複悲痛之情,剛才提請之事,我會仔細思量,最遲新歲之後,給予答複。”


    又伏下身去,親吻在十一娘的額頭稍觸即離:“無論如何,我很安慰,因為伊伊終於把心事告訴我,我曾經答應絢之,餘生好好照顧你,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都會做到。”


    “如果,我想讓韋海池死呢?”十一娘直視賀燁。


    “我早就說過,隻要你想讓她死,我決不猶豫。”


    韋海池的生死不重要,但賀衍的功過,天子你當然不會也不管不顧吧?


    十一娘疲倦地閉上眼睛,她不知道有什麽辦法,能夠收回一時衝動脫口而出的話,她的確需要休息,需要平複心情,才能重新部署計劃,以及她原本已有決斷的餘生道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望族權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刹時紅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刹時紅瘦並收藏望族權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