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朝會,於宣政殿舉行,屬外朝範圍,一般禁止後宮女眷涉足,但此時太子監國,皇後輔政,雖隻是例行朝會,不過皇後仍要出席,此日未宣散朝,卻有內仆丞入內稟報,稱太後駕臨殿外。


    這當然屬於太後逾製違規,但作為一國太後,十一娘當然不可能下令將太後押返內闈,更別說施以任何懲責了,反而她還要攜同遲兒,率領朝臣,親自出迎詢問,未知太後因何寧願逾製,在朔日朝會如此正式的場合,親臨宣政殿幹擾政議。


    看防光順門的驍騎衛,以及聞訊前來的左衛郎將,對於自己的失職皆懷慚慮之色,現下亦隻能跪在殿前待罪,他們實在為難,太後要出光順門前來外朝,此逾製之行他們理當阻止,然太後以死相逼,他們又哪裏膽敢對太後動粗?更別說太後孤身一人,顯然不可能危害太子及皇後,他們豈敢用阻止逆亂之權,讓一國太後血濺光順門?


    十一娘也能體會衛士的難處,不曾喝斥失職,又見太後此時情狀,竟是隻著素白單衣,披發跪於席蒿,儼然擺出脫簪待罪的架勢,別說衛士不敢阻擋,今日就算她在光順門,恐怕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太後大鬧宣政殿了。


    現下文武百官盡在當場,而且已經有人爭先恐後膝跪叩拜,如謝饒平、韋元平等太後黨,更是驚呼連連,該演的戲還是要演,十一娘自然不會如長安殿中與其對恃一般,那樣強勢狂妄,賀燁可以縱容她“不孝”,然文武百官卻決不能容忍一國皇後跋扈不敬嫡母,就連貴為一國儲君的太子,也必須隨母親一齊跪拜,自認罪責,苦勸太後莫以尊貴之體,行此罪婦之卑。


    韋太後此時,未經濃妝豔抹的一張臉,頗顯疲憊憔悴,又雖說一路從長安殿連闖數道門禁,以千軍難擋以死相逼的堅決抵達宣政殿這方“戲台”,可全然不見過去叱吒風雲睥睨朝堂的昂然氣勢,隻見她眼眶潮紅、嗒焉自喪,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使那一頭尋常精心保養黑光澤亮的長發,折騰得有若枯草一般,甚至能清楚看見夾雜其間的根根銀絲,誰會相信這是一直在長安殿養尊處優的太後?分明就像是久陷囹圄受盡折磨的罪老。


    但她來這裏,並不是為了控訴皇後苛虐不孝,這樣的手段太兒戲,也絕不可能當真扳倒受令輔國的中宮之主,就連造成非議也相當有限,韋海池還沒有窮途末路到這步田地。


    她哭訴到:“太子與皇後快請起,老身今日脫簪待罪,隻因確犯罪責,怎當儲君皇後以及百官跪拜。”


    十一娘這時也隻好哀聲求恕:“太後跪於席蒿,妾身及太子怎敢直立?是妾身不孝,未曾盡恭孝侍奉之職,妾身甘當太後責罰,妾身懇請太後起身,萬莫哀毀於體,否則妾身萬死難贖罪孽。”


    “不是皇後之錯。”太後長歎道:“今日老身之罪,一為逾製,擅闖禁衛哭擾朝堂,二者……老身罔顧聖令,故行此脫簪跪席之罰,太子及皇後若不肯恕,老身便長跪於殿前,此乃老身該當之罪,列位臣公萬萬不可非議太子、皇後不盡孝道。”


    遲兒到底年輕,聽這席話,實在想不明白太後有何圖謀,但眼下情境,是萬萬不能放任太後就這麽披頭散發身著白單長跪不起的,他連忙膝跪向前摻扶:“太後請起,否則阿母與晧,以及列位臣公,都隻能膝跪相陪,雖為臣子之孝,理當如此,然國家大政,便要因此耽擱,還望太後以社稷為重,先返長安殿,阿母與晧,自當領受尊長教責。”


    太後暗下冷笑:乳臭未幹一個小兒,竟也會用國家大義相逼,柳氏有這麽一個兒子,又能媚惑賀燁對她千依百順死心踏地,若不是這回天賜良機,讓我幸獲背水一戰機遇,要想東山再起,隻怕難如登天。


    “太子仁孝,老身實感寬慰,然今日不惜脫簪待罪,逾製擅闖朝堂,並非是為私宅之事,正是因為君國大業、社稷之重!聖上親征,授令太子監國、皇後輔政,此乃聖令,朝堂列位臣公盡皆服從,老身原本不敢違逆,然,皇後才幹雖說傑出,曾經豆蔻之齡,便有執筆擬詔之能,後獲老身囑令,於太原推行新法,大見成效,若身為男子,才幹當任一方要員,不過皇後卻並未曾真正治理朝務,而一國軍政,千頭萬緒,不容絲毫疏誤,聖上將輔國重任交托皇後,老身實在不能安心。”


    話至此處,十一娘當然已經洞悉了韋太後的意圖,但她這時卻不能反駁,否則太後久跪宣政殿前,這場鬧劇便無法收場。


    又有謝饒平等等,自然也能聞音知意,此時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太後孤軍奮戰,長歎一聲道:“當日聖上執意讓皇後輔政,老臣及馮侍郎等,心中也不無疑慮,可聖上出征在即,臣等不敢耽延戰事,隻能聽令。”


    韋元平更是忍不住叫囂道:“老臣當日便諫言,仁宗、穆宗二朝,軍國大政實由太後決斷,太子年幼,唯有太後才能擔當輔政重任!”


    林昔與賀湛都是深蹙眉頭,賀湛卻大是懷疑韋太後的企圖,要說如果上演一出脫簪待罪的鬧劇,就能推翻既成事實,從皇後手中奪過輔政之權的話,君令豈非一句兒戲?韋海池不可能如此天真。


    賀侍郎這麽一猶豫,就被林中丞搶得先機。


    “太後既知一國軍政,不容絲毫疏誤,而仁宗、穆宗二朝,正是因為疏謬連連,才導致社稷險臨危亡,那麽太後便應明白,自無才幹決奪政事。”


    “林昔,你竟敢當麵詆辱太後!”韋元平一係太後黨怒斥。


    眼看又要再演賀燁出征之前殿議的爭執,韋海池卻出言打斷:“林中丞之言,並非詆辱,老身承認自己並無才幹,有負德宗、仁宗之托,老身今日擅闖諫言,也並非打算違抗聖令,隻實在擔憂皇後再蹈老身覆輒,故望太子、皇後,以及列位臣公以社稷為重,議商能讓老身過問政務,老身不圖決奪之權,隻望察覺謬誤之處,能夠給予太子、皇後諫勸。”


    韋海池這是要參政!


    賀湛心中一沉,剛想阻止,便聽十一娘說道:“正如太後之慮,妾身受令輔政重任,也實憂懼不能勝任,關係軍國要政,自然當與列位臣公,以及太後商議,太後若有利於社稷之建言,妾身理當聆聽教誨,妾身日後,於長安殿問省之時,若有不能決斷之務,也可先問太後見解。”


    賀湛便沒有再多話。


    十一娘這樣應對,看似答應了太後參政,實際並未交放半點實權,“商議”“有利社稷”“聆聽教誨”等等詞語,皆為限製及模棱兩可的說法,也就是說十一娘可以將政務稟知,也可以聽一聽太後的見解,但是否采納,那就得取決於太後的建議是否有利社稷了。


    但無論如何,太後都不能幹涉朝政。


    而“脫簪待罪”的鬧劇也隻能上演一回,韋海池若動輒便擅闖朝堂,以此行為上演潑婦行徑,用心昭然,朝臣們當然不會順從,物議哄生,就算十一娘動用強勢手段,把韋太後幽禁深宮,輿論也不會再譴責皇後不孝,畢竟社稷為重,朝堂總不能縱容一個潑婦鬧得雞犬不寧。


    隻韋海池豁出顏麵大鬧朝堂,又怎會因此模棱兩可的說法便偃旗息鼓?隻見她輕輕一摁眼角,似忍淚意,再聽她口吻,越發溫和:“皇後既要輔政,又得分心內闈事務,老身若還要求皇後日日問省,稟報要務,豈非不顧大局不盡人情?皇後不需專程來長安殿問詢商議,老身也並無幹涉政務之想,隻望,皇後能許老身於紫宸殿中,偶爾召見政事堂官員,聽稟政務,若察覺謬失,再與太子及皇後商議。”


    那麽謝饒平、韋元平等,便有機會直接麵見太後,聽其授令行事了!


    賀湛恍悟,這才是韋太後目的。


    韋海池又再逼進一步:“老身違抗聖令,又犯逾製之過,若太子、皇後曲解老身如此行為,乃別有居心,老身不敢請恕,太子、皇後依律懲治便罷。”


    “太後是以社稷為重,又何罪之有?”十一娘示意遲兒,母子兩個又再禮拜,稱諾允同。


    宣政殿前的鬧劇終於得以收場,這回交鋒,韋太後大獲全勝。


    回到紫宸殿,賀湛立即質疑:“五姐為何妥協?”


    “依十四郎看來,韋太後真正目的若何?”


    “就算維持現狀,韋太後不能直接對黨羽麵授機宜,但通過任氏傳話,仍能與黨徒勾通,但今日她使出脫簪待罪這一殺手鐧,逼迫五姐放寬限製,一來更加方便日後行動,再者,也是給予五姐下馬威,讓那些仍懷首鼠兩端之徒明白,聖上離京,五姐便並非太後對手。”


    十一娘頷首:“十四郎說得極是,不過今日韋海池顯然不達目的不甘休,而她所求,亦並不算過度,休說馮繼崢一係,便連杜漸知、陶葆儀,這些正統派甚至也保持緘默,足見他們並不反對韋海池對我稍有牽製,我並不認為他們居心不良。”


    至此稍稍一頓,十一娘莞爾:“陶葆儀支持由我輔政,並非誠服後族近臣,隻權衡利弊,認為隻有讓我輔政,更加利於改製貫徹實施,這是富國優民之基礎,陶葆儀深明大義,可在不影響政務決策之下,他們也希望我能有所顧忌,否則萬一我因握權柄,為所欲為,便可能興生政亂,不利主君。”


    陶葆儀一係才能稱為真正的正統派,在他們心目中,效忠君國方為首重。


    “且陶葆儀等等,亦存觀望之心,聖上才剛出征,我連這點事情都無法應對,又有什麽才能決奪大政?”十一娘看向賀湛:“所以,若不讓韋海池如願,今日便無法收場,列位臣公麵前,我這輔政中宮,無非虛有其名,對於韋海池而言,也算大獲全勝。”


    “可五姐妥協,仍然無法扭轉敗勢。”賀湛仍持保留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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