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韋海池在得知仁宗斷後為施延、江迂投藥暗害時,因怒火中燒直接質問十一娘,這件事情便會被控製在一定範圍內,因牽涉當今天子是否行為有違人倫之罪,就算必須由朝廷審鞫,實際也是暗審,且結果必定便是施延誹謗,十一娘可以名正言順下令知情官員守口如瓶,這樣一來倘若任知故等太後黨徒散布謠言,即便觸犯謗上逆亂之罪,大可將其公然論罪處刑,禁絕流言。


    可韋太後已經掌握先機,將謠言散發,就算十一娘能夠掌握源於任知故的鑿據,可若不公審,便不能禁絕流言,又就算施延承認汙謗,可仁宗帝確然因疾絕後,擔任主審者決不會相信事情當真如此簡單,除非十一娘悍然動用軍事力量,以武力威脅,才可能以施延汙謗的結果定案。


    可這樣一來,必定遺害無窮。


    施延的汙謗,是因酒後妄言,都難逃一死,更何況任知故以及傳擴謠言者?任知故之死十一娘雖不在意,但被任知故牽連那些無辜百姓,卻不應為了心中的懷疑幾句自認為無關緊要的議論,便搭上性命,且就算將這些人全都處死,謠言也不會真正禁絕,而且皇後如此蠻橫的手段,反而有做賊心虛的嫌疑。


    太容易給予那些不滿新法的豪貴口實,他們若聯合起來發動變亂,這給予賀燁的執政無疑極大衝擊。


    另一個選擇,便是十一娘妥協退讓,與韋太後達成協議,利用寬敕謝饒平及韋元平,讓他們官複原職為條件,讓太後黨徒證實賀燁清白,太後畢竟是仁宗帝生母,若連她都不信賀燁加害仁宗,輿論當然也會接受天子無辜,此乃奸歹毀謗的“事實”,那些心懷不滿的豪貴沒有口實,當然不敢孤注一擲起事,因為他們若失“正義”旗幟,謀逆簡直就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但這也隻能換取暫時的風平浪靜。


    若由謝饒平與韋元平擔任主審,隻要犧牲其中任何一人,韋太後便可隨時翻案,到時自然又會激發軒然大波,這根本便不能徹底剪除後患,反而會使毒瘤積大,一旦爆發,不堪設想。


    再說待賀燁回京,也不會相信施延會毀謗江迂,到時得知深得他敬愛的兄長,是被江迂暗害絕後,這讓賀燁情何以堪?十一娘不願讓賀燁處於兩難的境地,她想盡力為江迂開脫。


    她仿佛當真沒有了其餘選擇。


    所以莒世南便喬裝入宮,十一娘在行事之前,需要與莒世南麵談。


    “先生當真自願認罪?”十一娘問。


    莒世南毫不猶豫:“當初老朽受會首遊說,以部卒、百姓萬千無辜性命,換取逆亂旗號,此大罪孽,實讓老朽追悔莫及,當今天子仁德智勇,大有希望複興盛世,讓百姓得以安居樂業、豐衣足食,老朽自然甘願盡綿薄之力,亦算稍贖此生罪孽。”


    “這可不是綿薄之力。”十一娘歎道:“先生若然認罪,我實在沒有把握說服聖上,以吐蕃之功,寬赦弑君大罪。”


    “老朽已經風燭殘年,無兒無女,連老妻也已病故,此生已無掛礙,隻要對社稷有利,縱然命喪刑場,也足以含笑九泉,可論罪孽,是乃會首,及老朽擔當,這與郡王及十萬義勇無幹,郡王及十萬義勇受奸歹陷害而死,老朽隻望帝後能還忠勇公道,莫使英靈,永蒙冤屈。”


    說著便是三拜。


    十一娘見他意誌如此堅決,又是一聲長歎:“我答應你,且也相信聖上,一貫愛憎分明,雖必悲恨自幼敬愛之兄長,為先生及匪首弑害,卻不會無視懷恩王及十萬義士忠於社稷,罷止內亂抵禦外敵之功,會還忠良以公允。”


    “如此,老朽便再無遺憾,還望皇後囑令,接下來當如何行事。”


    ——


    杜漸知這日回府,又被袁夫人“殺來”書房,他以為夫人仍因那件姻緣之事,連連擺手道:“夫人就不用憂慮了,我已經謝絕馮公,稱阿茄還小,咱們隻有她一個孫女仍在膝下承歡,想著再等兩年議婚。”


    原來近來,馮繼崢為了進一步籠絡杜漸知,打算作媒,促成杜公小孫女嫁給妻侄潘鬆一樁姻緣,袁夫人大不樂意,杜漸知也對馮繼崢的品行逐漸產生了懷疑,猶豫一番,還是決定回絕。


    袁夫人卻道:“夫主回絕了馮公?妾身也總算放心了,但今日急著稟知夫主之事,卻並非因為阿茄。”


    便將家中管事,出外采買時,耳聞那些傳言告訴。


    杜漸知也變了臉色:“聖上暗害仁宗帝斷後?!這、這、這……市坊間怎麽會生此流言?!”


    “說是侍禦醫施延,在西市酒肆與下屬曹安飲談,半醉時當作誇口喊出,那間酒肆之夥計,也的確曾經聽聞施延誇口聖上能夠即位,他乃功不可沒。”


    “施延?”杜漸知疑惑道:“此人我尚有印象,他可是個實誠人,在尚藥局供職,一直也算兢兢業業,對了,醫術也很了得,過去罪人珅有一姬妾病重,仿佛就是這位施禦醫妙手回春。”


    杜漸知確然對施延有所印象,可關於施延治愈賀珅姬妾這一段,卻是最近才聽旁人閑聊時提起的,這當然是十一娘散布的消息,造成賀珅與施延一早便有來往的假象。


    尚藥局的醫官,曆來也會負責王公重臣的診治,出診時當然不會如同奉禦為帝、後診脈一樣,次次都詳細記錄,再者賀珅謀逆,已被韋太後處死,家人及黨徒,除了小韋氏與賀淘之外,都被連坐處決,這時已經不可能追察,賀珅與施延是否早有來往了。


    讓杜漸知疑惑的是,像施延這麽一個老實人,怎麽會毀謗天子謀害皇兄?難道……竟真有其事?!


    這可就大事不妙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陶葆儀竟也登門拜訪,原來這位也是聽家人稟知此件驚人的傳言,趕忙來與杜漸知商議。


    “傳言若為事實,豈不證明聖上早存奪位之心?”杜漸知蹙著眉頭:“聖上過去對於仁宗帝之敬重,豈不皆為偽裝?”


    “現在這些可不是首重!”陶葆儀歎道:“聖上親征突厥,長安竟會滋生此等流言,我擔心居心叵測者,會以此為旗號,造生動亂,可大不利於戰事,大周便又有亡國之憂了!”


    “可聖上若真暗害仁宗帝,不顧人倫之情,並恩將仇報,無父無兄之輩,又有什麽資格為九五之尊,複興社稷?”杜漸知眉頭蹙得更緊。


    “隻憑傳言,可不能定論!”陶葆儀道:“謝、韋二相眼看便將罷免,皇後推行法製改革,動搖太後根基,在此關鍵時刻,便有流言滋生,大有可能是韋太後之計策,中傷聖上,意圖奪權,那曹安,與太後黨徒任知故,可是親誼!”


    “事涉兩代君帝,可不能武斷輕率,陶公,咱們應當諫請皇後徹察此案,先不論真相如何,總之再不能坐視傳言擴張,導致朝堂內外,長安城中人心惶惶。”


    “我也是這想法。”陶葆儀道:“隻此案事涉君帝,不能交由三司審議,主審之人,杜公可有想法?”


    “總不能是賀侍郎吧,王公兼任太子太師,亦當避嫌,宰執隻餘宇文公,然宇文公亦為近臣……”所以杜漸知的意見仍是:“馮公擔任主審,才能保證不偏不倚。”


    “我就怕杜公犯糊塗。”陶葆儀道:“若這事真是太後陰謀,哪能擔保馮侍郎會不偏不倚?馮侍郎可是恨不能將賀侍郎置之死地,公可擔保他不是因為太後指使?”


    冷哼一聲:“我寧願相信王公及宇文公,甚至相信賀侍郎,皇後雖說信重賀侍郎,但有一句話說得極對,大周能保眼下太平,挽回亡國之難,賀侍郎功不可沒,以上三位任一擔當主審,至少不會造成禍亂四起。”


    杜漸知滿麵漲紅,但竟也不再為馮繼崢爭辯,歎道:“那麽關於主審之事,我便不再舉薦馮公,但我仍然認為,諸多近臣審決,恐怕會有失公允,仁宗帝當年,執政雖有謬誤,卻不失寬厚仁德,若真被人暗害,可不能放過凶手。”


    陶葆儀曆來便堅持正統,可並不愚忠帝王,在他看來,仁宗與穆宗都算不上明主,唯有當今天子,才真正有望複興盛世,他根本不信賀燁會暗害仁宗,因為當年,就算仁宗無後,韋太後也決不會認同立晉王為儲,仁宗如此懦弱,必定妥協於太後。


    倘若晉王當年就有奪位之心,又何至於坐視仁宗駕崩之前,立下遺詔由穆宗即位、太後輔政?


    又若非當今天子,確然對仁宗曆來敬重,韋太後隻怕早就“病故”深宮,難不成天子對殺母之仇,還會當真產生“孺慕之情”,明知韋太後野心不死,尚還不忍斬草除根!


    當今天子若連仁宗都敢毒害,韋太後哪還能活到此時,並三番五次興風作浪。


    故而陶葆儀認為,近臣擔當主審沒有問題,因為關鍵所在就是平息謠言,不要讓居心叵測之徒借機生亂,使大周州縣再生叛逆,戰火四起,最終受苦者還是無辜百姓。


    但陶葆儀萬萬沒有想到,還未等宣政殿朝會,皇後便又緊急召開殿議,針對市坊間傳言之禍,下令逮捕施延,並經賀湛等人舉薦,決議任陶葆儀為主審,馮繼崢及三法司長官輔審,務必徹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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