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上巳節這晚,雖百官皆獲休沐,但職責艱巨的柳彥仍然留守值房,近子夜時分,他方才解甲準備休息,剛挨著床榻,便聞外頭有親衛聲稱要事需稟,柳彥披了件外裳,一邊喊道“進來說”,雖還未知有何要事,可神色已經極其嚴峻。


    自法製改革以來,朝堂上風波不斷,雖說不利社稷的傳言看似平息,但負責國都安全以及皇城防衛的柳將軍卻不敢絲毫大意,他毫不懷疑親衛在深夜稟告之事的緊迫性,已經作足了心理準備,故而當聽說隻是逮獲一位犯夜的婦人時,反而怔住。


    “經詢問,此婦乃門下侍中宇文公之姬妾,此婦聲稱要見將軍,卻不肯細說緣由,隻申明道,文貞薛公曾叮囑,有煩難之事,讓其求助於將軍。”柳彥部下,均知主將與陸離十分要好,聽那犯夜婦人提起文貞薛公,便不敢怠慢。


    柳彥當然知道宇文盛隻有一個姬妾,便是裴六姐,自然更加不會怠慢,忙不迭便趕去相見,也多得是他重任在身,往常安置時,連發髻都不肯鬆散,此時也犯不著再為這些儀容之事耽延。


    “六姐不惜犯夜來見,有何要事?”才一碰麵,柳彥尚且不及驚奇六姐與五姐之間竟有五分肖似,忙問來意。


    璿璣也是一怔。


    其實她雖也算柳彥的表姐,但因為庶出的緣故,曆來不肯與嫡出的子弟來往,縱然那時柳彥還小,前來拜會外祖時,她回回都是遠遠避開,生怕受到冷眼與奚落,更不說後來,隱姓埋名苟活人世,除陸離、子建兄妹之外,再不曾麵見其餘親誼,她是真沒想到柳彥會一眼認出她這故人,不過轉念一想,陸離過世之前,對她有那樣一句交待,說不定已將她的真實身份告知柳彥,被認出也不稀奇。


    “半個時辰前,大理寺卿嚴慎,忽然領十餘衙衛,說是傳訊,卻不由分說將侍中逮押前往官衙,妾身隻好犯夜,希望柳將軍能及時解救侍中。”


    大周這時雖仍實施夜禁,然刑部、大理寺等官衙,出示憑符,便不受夜禁之限,故而柳彥並不知情,此時聽璿璣如此說,大驚失色道:“無儲君及皇後諭旨,嚴慎怎敢逮押政事堂重臣?”


    璿璣滿麵悲憤:“此乃事實,大理寺卿膽敢如此,應當便是有恃無恐!”


    柳彥辯解道:“皇後決不至於如此……六姐莫急,在此稍候,彥立即入宮求見皇後。”


    “三郎這隻是在耽延營救時間!”璿璣咬牙道:“莒先生被捕,乃皇後之意,此時恐怕是想清剿急公會眾,三郎去見皇後,又有什麽意義?”


    柳彥急得直打轉,但又不敢告知璿璣其中緣故,跺腳說道:“彥敢用性命擔保,皇後決不會加害宇文公,這必是嚴慎自作主張,如今唯有及時稟知皇後,方能讓宇文公免除禍難。”


    “三郎可願意帶我入宮,我若不得皇後親自保證,不能心安。”璿璣這時也沒有其餘辦法,但她實在做不到消極等待。


    柳彥猶豫片刻,認為與其多廢唇舌說服璿璣,莫若應允這一請求。


    嚴慎何嚐不知,他根本無權擅自逮拿宰相,所以才趁夜深人靜時分行動,可此事瞞得過一時,還瞞得過一世?宇文盛此回,真可謂危在旦夕,一息一刻都不容耽擱了。


    入夜之後,宮城門禁鎖閉,但柳彥如今執掌禁衛之職,憑令牌自然可以出入緊急通道,而他的職權,也可以帶入一人,宇文盛是主持稅法,乃至律法改革的關鍵要員,他的安危,關係重大,因此緊急事宜夜入宮禁,柳彥自然不懼惹生非議。


    十一娘仍在紫宸殿。


    雖已夜深,但多少公文,仍需檢閱,她這時當真體會到身擔重任的艱辛,實在不能理解韋海池為何執迷擅國之權,不過再一想,韋海池大約也不會事事親力親為,執迷的不是案牘勞形,而是生殺予奪的極權,窮奢豪侈的榮華,十一娘又覺自己早前莫名其妙的疑惑荒唐可笑。


    日後,十一娘不僅一次慶幸自己的“認真負責”,因為倘若她有些微鬆怠,這晚已經回去蓬萊殿,除衣安置,柳彥不能私闖內苑,先經層層稟報入內,再經她必須梳妝更衣,來此相見,浪費不少時間,那麽便很可能導致宇文盛命喪大理寺,就算她將嚴慎正法,可對於六娘而言,也不會有任何意義,她會再一次眼睜睜看著,六娘陷於萬劫不複的絕望境地。


    因為事發突然,而且緊急,十一娘並沒與六娘解釋,隻道:“你在此等候,我這就趕去大理寺。”


    一聲令下,讓柔潔、綰芋跟隨,又讓柳彥速調一支宮衛,就這麽氣勢洶洶趕去大理寺。


    嚴慎卻不見人影。


    眾衙役借口長官不在,拖延狡辯,稱不知宇文盛關押何處。


    又好在柳彥先有準備,已經打探出宇文盛的確被關押在大理寺鞫獄,其中有一衙役,竟仍然膽敢阻攔,稱什麽新法規定,在押重犯,非主審人不得探訪,縱然是皇後提審,也需有皇後及儲君簽蓋雙印的手諭。


    十一娘懶得與之辯論,喝令柔潔、綰芋直闖進去。


    二婢帶出兩人,柔潔扶著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宇文盛,綰芋卻拎出個腰圓臂粗的衙役,聲稱尋見宇文盛時,這衙役正欲用一把匕首,割斷宇文盛舌頭,眼疾手快的綰芋扔出一把短劍,才沒讓此狂徒得手。


    宇文盛雖受嚴刑拷問,意識尚且清醒,斷續道:“臣被逼迫,然寧死不肯承認弑君謀逆之罪,這獄吏,許是得知皇後駕臨,執臣之指,印鑒證供,正欲殺人滅口之時,多虧女使趕到,及時解救。”


    說完這話,終於用盡最後一絲精力,昏死過去。


    不過因為醫治及時,且確未受到致命傷害,宇文盛雖受皮肉之苦,到底沒有命喪冤獄,如釋重負的十一娘回到紫宸殿,迎麵便見憂急不已的六娘,她輕歎道:“我讓三郎送娘子回去吧,宇文公雖然受苦,幸虧娘子報訊及時,並無性命之憂,但這仍然怪我疏忽大意,我雖知今日,韋太後麵見嚴慎,卻沒有料到,他們竟,如此明目張膽喪心病狂。”


    “皇後究竟何人?”


    忽被這一問,讓十一娘眉心急跳。


    她僵直著背脊,一時間竟不敢轉身。


    “妾身曾經認識一位故人,憂急之時,也會下意識用拇指蔻甲,重掐食指第二關節。”


    這是渥丹的小動作,原來六娘竟一直看在眼裏。


    十一娘看著自己的右手,此時亦正如此,她不由苦笑,幹脆背對著六娘:“我是誰已經不重要了,但望娘子,餘生靜好美滿,不要再為故人舊事悲苦。望娘子忘卻過往,珍惜餘歲。”


    六娘卻突覺辛酸洶湧,她上前一步:“我早該意識到,薛六兄隻有為了五姐,才會舍生忘死,當今皇後與薛六兄之間,若無故誼,怎能肝膽相照?並有賀澄台、柳三弟也鼎力相助,五姐,如果真是你,為何獨獨不願與我相認?”


    “渥丹已死。”十一娘抬頭,依然沒有轉身:“我現在隻想用柳十一娘之名存活,尤其是當我做完那最後一件事,我也會徹底揮別過去,璿璣娘子,也不必自苦於從前。”


    六娘莞爾,盡管眼前一片模糊,以至於根本看不清那倔強的身影。


    “璿璣從來沒有向五姐,叩謝當年,救命之恩,若非得以寬赦,璿璣又怎會認識侍中,體悟世間原有真情?璿璣慶幸,尚有機會叩謝,皇後殿下,多少恩情,璿璣無以回報……我會珍惜餘歲,也望皇後殿下千萬珍重。”


    當真叩拜,然後離開。


    十一娘望著門外,燈火不能照透的地方,夜色更如濃墨,她仿佛從未設想過與六娘揭穿隱密,因為她不確定六娘是否仍然怨恨她,可今日,事發突然,她竟告訴六娘自己想要揮別過去——這是她的心裏話。


    待做完那一件事,裴渥丹的使命就算完成,原來,她是真不想再耽於過去。


    六娘做為璿璣,能夠體悟世間原有真情,渥丹作為柳十一娘,也比從前加深對於真情的體會。


    親情友情之外,她也擁有了最最親密的,無關這兩種情緣,以外的感情,曾經認為求而不得的,男歡女愛。


    是的,這才是她想要揮別過去,最最重要的原因。


    六妹妹,不過多久,我們都能得到解脫了,我同樣希望你,能夠真正的,展開新生。


    還好,萬幸,我保住了宇文盛,也保住了你的餘生美滿。


    空空的殿堂,隻有十一娘獨坐高位,她已在盤算,待天亮之後,怎麽質罪嚴慎。


    她可以繼續容忍馮繼崢,因為馮繼崢還有敬畏,可是嚴慎,顯然已經喪心病狂。


    “阿翁。”十一娘下令:“待夜禁解除,立即傳詔三法司長官入見,另,詔王相國,柳尚書,陶侍郎,賀侍郎,馮侍郎,邵中丞,本宮要當諸位公卿麵前,鞫問獄吏寧笥,究竟因誰指使,膽敢刺殺執宰重臣!”


    其實不用審,十一娘已經斷定主使,且也斷定,寧笥不可能如實招供,但這不重要。


    韋海池已經圖窮匕見,那麽,也該是時候毀其利匕。


    大理寺卿,如此重要的司法職位,怎能任由喪心病狂無可救藥之徒占據?


    十一娘已經在考慮誰是合適的繼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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