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矢口否認。


    “仁宗亡故,乃因病重而非中毒,雖說當初我也覺得莒世南出現甚為蹊蹺,且所謂招魂之術,多半乃裝神弄鬼,但一直也僅限猜疑,隻後來察實莒世南乃急公會眾,且因匪首朱子壯惑使,無視萬千無辜性命,利用工窯令及唆使惡吏為邀功朝廷,導致百姓死於陷謗,民心離亂,他們既能壯大聲勢,也終於獲得時機高舉義旗謀逆,我從九兄口中,得知懷恩王及莒世南並不似朱子壯喪心病狂,故而誘使莒世南坦誠,說服懷恩王罷息內亂。”


    這些賀燁原本知情,並不存懷疑。


    “莒世南雖承認他一度依附罪庶珅,才得時機因元得誌舉薦入宮,先後取信於韋太後及仁宗,繼而廣交豪貴,然當時,並未承認罪庶珅竟然指使他弑害仁宗,且朱子壯授意其將計就計。”


    賀燁頷首,他當然相信十一娘,而且也覺得莒世南隱瞞弑君大罪,並不有悖常理:“那時因衡陽侯兵逼,朱子壯叛軍退守嶺南有覆滅之危,王叔珝才寧願涉險,與漸入潛行太原,企圖說服我共討太後,朱子壯罪行卻被伊伊拆穿,王叔珝幡然悔悟,決定誅殺朱子壯平息內亂,但倘若莒世南坦誠弑君罪行,必定誅連王叔珝,他不敢,也不能。”


    但事實上,十一娘當年已經從小九口中確定,莒世南那套“招魂術”實為惑人心智,並已然斷定莒世南犯下弑君之行,她不是不敢承認,為自己開脫,而是因為,為了讓莒世南幸免於死,此時她必須裝作毫不知情。


    見賀燁並未起疑,十一娘繼續陳述道:“因與十四兄商量數日之久,仍不得服眾之法,十四兄也未免憂心,想到莒世南曾經依附罪庶珅,不如向他打問可有計策,怎知……莒世南竟承認曾獲罪庶珅指使,以所謂招魂術,使仁宗陷於絕望,不顧多年酗酒,已致肝脾受損,而變本加厲,終於……藥石無治。”


    賀燁親耳聽聞莒世南的罪狀,忍不住握拳重重一擂酒案:“莒世南罪大惡極,竟敢……竟敢如此坦誠!”


    “若非莒世南認罪,指控罪庶珅及元得誌,我別無辦法,也隻能妥協於太後,暫時赦免謝、韋二人,才能暫保聖上不受謗疑。”十一娘不動聲色,委婉替莒世南邀功:“懷恩王為挽社稷之危,寧願自降罷息內亂,卻不料仍然難逃韋太後毒手,莒世南悲恨難釋,他本已視生死為度外,苟延偷生,隻望為懷恩王及十萬義士討回公道,他堅信聖上乃明主,聞知竟可能遭受謗毀,反讓韋太後奸計得逞,他不能容忍,所以才坦布罪行,事實上他根本不知罪庶珅曾經指使施延獻呈絕嗣之毒,這一部份供辭,乃我授意。”


    也就是說,十一娘從始至終,都沒有為江迂開脫,施延究竟聽令於誰,其實不能確論。


    這是虛虛實實之計,依據十一娘對賀燁的了解,隻有這樣,才可能瞞騙得過他。


    “我懷疑過阿翁。”十一娘反而提出疑點:“因阿翁的確具備投藥之便利,且罪庶珅之黨徒,除楊公以外,盡被太後斬草除根,楊公從未提起過此事,想必關於此等要秘,罪庶珅既用不上他,也不會告訴。更兼,事隔多年,紫宸殿中宮人,難免變動,尤其仁宗駕崩之後,賀洱即位,罪庶珅大有機會殺人滅口,實在難察當年,他有無安插耳目潛藏仁宗左右。”


    絕嗣之藥是投放酒水之中,江迂雖有機會,但紫宸殿這多宮人,但凡能夠接觸酒水之人,其實也都難逃嫌疑。


    十一娘強調江迂難脫嫌疑,實則是為了引導賀燁,賀珅也有能力部署。


    當年韋太後可十分信任小韋氏,任由小韋氏籠絡宮人,賀珅自然可以利用小韋氏,將耳目安插在紫宸殿內。


    “伊伊說懷疑過,看來後來已經打消懷疑。”賀燁道。


    “察無確鑿。”十一娘承認道:“但我當然願意相信阿翁,再者,元得誌已經親口承認聽令於賀珅,參與弑君之罪,若仁宗絕嗣,賀珅乃獲益之人,事實也確然如此。”


    當賀衍駕崩,名正言順的繼位人其實是賀燁,不過韋太後必定不會容許,當初江迂投藥時,並沒有想到賀衍會亡於盛年,他隻是個內臣,沒有能力掌控全局,故而心懷單純的期望,以為韋太後終究會死在賀衍之前,那時賀燁便有機會。


    但賀珅卻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當他得知賀衍絕嗣已經成為必然,他便心生毒計,這才允許小韋氏為他誕下嫡子,因為隻有這個嫡子,才能有望即位,且還有限製,因為賀洱若然不再是懵懂小兒,不再聽從於韋太後操控,縱然乃小韋氏所生,韋太後也不會選擇賀洱繼位。


    所以當小韋氏產子,賀珅迫不及待便行使弑君之計,且如願以償。


    這就是滿朝文武,堅信施延的確是被賀珅指使的原因。


    這個邏輯,也可以說服賀燁,十一娘今日要做的,隻是完善謊言而已。


    “我也不願懷疑阿翁。”


    聽賀燁這話,十一娘情知到了最最關鍵地步。


    不願懷疑,說明仍有懷疑。


    “賀燁,你可以無愧。”她起身,繞過酒案,挨著賀燁身邊坐下:“從始至終,你都沒有因為權位欲望,背叛過兄長,你甚至不再追究殺母之仇,打算給予韋太後以壽終正寢,且你不負仁宗遺願,無論是手足之情,抑或君臣之義,你都沒有辜負。”


    “伊伊,我知道你此時心意,但我無法說服自己。”賀燁垂下眉眼:“有無辜負,我心知肚明,我應當逼問阿翁,但我自己竟也畏懼真相,我選擇了相信阿翁,選擇放過自己。”


    他輕輕一握十一娘的手掌,執起金壺。


    “你放心,在真正康複之前,我不會飲酒,但今晚還請伊伊體諒,容我在阿兄曾經寢殿,獨處一夜。”


    此時暮色昏沉,已見稀疏星光,一道殘紅浮霓,仍在遙遠之處展現瑰麗。


    荒涼已久的寢殿,沒有挑亮宮燈,黑沉沉地靜默著。


    十一娘目送賀燁往那地方走去,背影終於隱沒在陰黯裏。


    她不知自己有沒有成功將這個敏感多智的男子,隱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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