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賀燁失明,起居的殿堂之內,便因此不得已,在四麵八方,焚薰味息大有差異的香藥,助益天子更加輕易地辨別方向,但這樣一來,便難免濃香浮鬱,大不符合賀燁的習慣,有時甚至會讓他心情浮躁,但為免自己的焦慮為十一娘增加負擔,他一直隱忍著。


    好比此刻,是依窗而坐,身邊便盤繞著婆律膏的異香,此類被胡人販貢至大周的香藥,因味息濃厚而極受貴族推崇,如英宗朝時,便有一官員因為收藏十萬餅婆律膏而被譽為雅高百族、富可敵國,但賀燁可從不認為如此浮豔的香藥就能熏出滿身風雅,更兼他從來不以風雅自詡,一貫厭煩此類奢俗,如今卻不得不用此香藥辨別方向,尤其通風之處,更要采用濃香,他在這兒坐著,忍不住鼻子陣陣發癢。


    但這並不妨礙他聽出十一娘的口吻中,故作輕快之下細心隱藏的疲憊,他甚至能從她讀音的停頓裏,料想正在小心度量他的神色,應當也會微微蹙眉,果不其然,片刻便有宮人細碎的腳步聲接近,移走那爐熏香。


    賀燁連呼息都瞬間輕鬆暢快了幾分,他伸過手去,現下已經能夠更加準確地握住十一娘的手掌了。


    “都是些雞毛蒜皮一類小事,伊伊怎麽會猶豫為難,需要商議我方能決斷?”


    賀燁其實很不願意這麽遊手好閑下去,當起初十一娘主動與他商量政務時,他也樂意分憂,可連續多日,意識到這些事務根本不需他來分憂,反而會讓十一娘在百忙之餘,還要因為誦讀諫策搞得口幹舌躁,隻因這樣做,會讓他更加安心。


    雖說已經十分小心了,但到底沒能瞞過十一娘,懷疑他的抱持樂觀。或許賀燁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不甘與焦慮,負愧與鬱懷,他的煩躁根本不是因為無處不在的香藥,他隻是焦急日後,會成為一個百無是處,並且隻能給十一娘增添麻煩的廢人。


    所以十一娘才心急於讓他體現價值,又不敢真正用要重事務打擾他的調養,如此耗廢苦心,賀燁一邊為這份體貼歡喜,一邊又自責雖不情願,到底還是讓十一娘為他擔心了。


    長相廝守雖好,可他當真不願讓十一娘如此操勞。


    “伊伊,我這眼睛雖一時好不了,但煩鬱卻並非因為不能視物,對於阿兄之愧疚,也不是說能放下就能放下,我仍需要時間調節,你不用太過憂慮。”


    賀燁幹脆奪過十一娘手中的諫策,隨手一放,集中精神聽了一聽,笑道:“今日風和日麗,又難得你抽出半日空閑,怎能辜負好季候?”


    不由分手便拉起十一娘,要往殿苑中散步遊玩。


    這當真是天子主動的引導,並不需要十一娘摻扶。


    他大約花耗了一月時長,獨自用腳步在漆黑中熟悉蓬萊殿的路徑,哪裏有亭台哪裏有擋道的假石,哪裏是一方池水,哪裏架著橋梁,通往玲瓏台有多少步階梯,確然被他爛熟於胸,他甚至察覺到為了減免阻礙,江迂細心地搬除了不少盆栽,保證條條路徑都能暢通,不至於造成磕絆,可賀燁知道這樣的改變必定會影響景觀,以及雅致,他雖看不見,但必定會影響到十一娘。


    所以賀燁下令江迂恢複了殿苑中從前的設置,因為他知道這裏的一花一草,席案屏障的點飾,其實都凝聚著十一娘的心血。


    賀燁不怎麽懂得雅致,但他知道十一娘是雅致人,這裏是十一娘的殿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會成為他們起居的地方,他不能因為自己的失明,便讓家園缺乏情趣。


    當慢步於幾從矮竹下,賀燁又專心聽了一聽,這有助於他更加準確地掌握風向,篤斷此時,矮竹清池旁的石案上,必然會投下婆娑的葉影,但今日的陽光並不會讓人覺得炙烈,池邊幾株金菊,據說是十一娘閑睱時候親手栽移,他昨天已經確定過了,金菊已然綻放。這處幽靜,秋陽穿過細葉,使清涼中又不失暖媚,正好煮茶閑談。


    便拉著十一娘,兩人隔案跽坐下來,仿佛他仍如從前,是被此處景致一眼吸引。


    但煮茶的事皇帝陛下就無能為力了,縱然他眼睛沒瞎,煮出來的茶湯也是又澀又黑,更像一鍋藥。


    他聽見瓷盞放在竹托上,輕沉的聲響,不僅指掌準確地把握住了茶具,甚至連目光也投注得毫無差移,在十一娘看來,賀燁似乎仍然能夠欣賞青盞之中的浮沫,咬緊盞口。


    甚至他抬起眼瞼望向她時,明明不能聚焦的雙眼,卻有讚許滿足的溫情,這時的賀燁若自己不說,誰能想到已經目盲?他就是這麽個不服輸的人,所以才能隱忍下一切悲苦,長於詭譎,心中卻始終保持著幹淨的地方,帶領著他們,排除艱難,立誌要還世間原本的清澈。


    陽光與風聲,流淌在這片幽靜的空間,竹影輕晃,菊色水光,這樣相得益彰。


    就算是靜默著,心胸亦能滿溢快樂。


    十一娘忽然覺得一切都是自己過慮了,她麵前的男子,有足夠的能力走出泥淖,她隻需要陪伴,所有寬慰都是多此一舉。


    就算賀燁什麽都看不見,也必定會成為她堅實的倚靠,她可以放心地由他扶持,不用擔心他忽然收回雙臂,讓踩著高蹺的自己失去平衡。


    怎麽辦?好像一慣自持的自己,忽然因為湧動的情欲,忍不住想要主動親吻這個男人了。


    “伊伊,可以開始了。”


    十一娘:!!!


    她不由懷疑賀燁已經突然康複,那雙明亮的眼睛,將她這時的欲望捕捉得清清楚楚。


    麵頰已經燙得厲害,十一娘卻聽賀燁說道:“你不用再顧慮,現下已經到了時機,推動重審裴鄭謀逆一案。”


    皇後這下子真恨不得找條地縫躲進去,穩了幾十穩,才恢複平靜。


    賀燁卻輕輕蹙眉,他以為十一娘仍然在遲疑猶豫。


    而十一娘也的確遲疑:“也不用急於一時。”


    賀燁忽然又笑了,手指摩挲著盞口,高挑的眉梢洋洋自得:“我知道伊伊為何遲疑,你是怕我沒有深究阿翁,開釋莒世南,心中對阿兄實在愧疚,所以不忍心在這時,再次推翻阿兄定案,可是……曾經伊伊不顧一切都要達成這一件事,竟為了我,甘願拖延。”


    九死一生是值得的,眼睛瞎了更沒什麽大不了,他好像終於成為了十一娘心中,真正至親至愛的人。


    “當真不用再有顧慮。”賀燁伸手,再度準確地拍了拍十一娘的肩頭:“我之愧疚,來源於因我之故,累及阿兄絕嗣,我明明知道施延乃阿翁指使,卻不肯追究二人,這是因為私情包庇罪逆,這件事,處斷大失公允,並無情無義。可重審裴鄭一案,乃至寬赦莒世南,是身為帝王者應當做出抉擇,雖有負於兄長,但我並無愧疚,伊伊就更不應兩難。”


    十一娘看著賀燁清澈堅定的眼睛,雖知他看不見,仍然頷首:“裴鄭二族被誅,雖為仁宗帝下旨,但真凶確乃韋太後,仁宗帝當年,一來出於孝道所逼,再者的確因為姚潛叛逆,方才草率決斷,事後一直負愧,且並非未生懊悔,但仁宗做不到為忠良平冤,聖上如今撥亂反正,並非負於仁宗。”


    她仍然希望,賀燁不會因為這一事件,再擔自責。


    “那麽伊伊,就更不應該遲疑了。”賀燁說道,下意識微咪眼角:“我無意以寬饒韋太後方式,彌補對兄長之虧欠,不過想必伊伊也清楚,僅憑裴鄭一案,無法將太後名正言順處死,又因小九雖然使出渾身解數,暫保那紀駐鋌未死,但拔毒之後,他至今昏迷不醒,儼然一個活死人,又就算清醒,也不一定能夠坐實太後罪行……過去是我婦人之仁,如今倒也不妨亡羊補牢,待裴鄭之案昭雪,我認為,可以讓太後病逝。”


    十一娘看向賀燁的手,那是一雙力挽強弩,征服天下的手,雖說早染鮮血,但從無行為陰私奪命的事,韋海池的血沒有資格讓這雙手蒙汙,十一娘甚至連因為寬赦莒世南,賀燁遭受無情無義的些微質疑都覺無法容忍,又怎舍得真讓這一雙手,為了韋海池區區賤命沾染汙垢?


    而且她也明白,賀燁並不是因為婦人之仁才讓韋海池苟且偷生,而是根本不屑取她性命,就算這回險些被韋海池刺殺,他仍然不屑。


    “病逝?那也太寬容了,聖上便不用理會這一件事了,女人之間仇恨,也應當由女人了結。”皇後極其狂妄。


    賀燁卻“哈哈”大笑,因他這時的腦海中,清晰印現十一娘跋扈囂張的模樣,他太喜歡她如此神態,但叮囑仍然是必須的:“不要大意,韋太後雖入窮途末路,且一貫無甚遠見卓識,但論詭譎陰私,實在讓人防不勝防。”


    更何況現在的後宮,還少了他的一雙眼睛盯防。


    “手足皆斷,耳目盡毀,長安殿已如囹圄,太後就算有萬般詭詐,亦可謂困獸之鬥。”十一娘胸有成竹。


    但也在暗中磨刀霍霍。


    她對韋海池的容忍,當婷而險些遇害時,已經達到了極限,更不說連賀燁,都險些因為韋海池的謀刺,與她永隔生死,也許從前,她隻望為家人昭雪,讓韋海池身敗名裂,卻並不一定需要斬盡殺絕,但現在,她再無任何寬容。


    一定要讓韋海池嚐到加倍的痛苦,這已成為皇後心中,無法抑止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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