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突厥因一代雄主阿史那奇桑的戰死告別後起時代的同時,東瀛與新羅之間也發生了一場激戰,東瀛的戰艦一血白江口之戰的敗辱,打了一場以少勝多的翻身仗,焚毀新羅戰艦百餘艘,登陸白江村,終於再度打通沿岸這條較為安全的線路。


    大周武宗帝時,曾與新羅聯盟先後攻滅百濟與高句麗,重挫東瀛於白江口,自此便與新羅奠定友好邦交,百餘年未起戰火,隻東瀛因向大周示弱,主動修好,後來的明宗、高宗漸漸放鬆警惕,對於來自東瀛前赴後繼的遣周使十分禮遇,甚至寬容東瀛學士熟讀華夏典籍,學習造船技術,對東瀛與新羅一視同仁,到了韋海池執政,越發滿意東瀛人的阿諛奉承,反而對新羅的態度轉為冷淡,好幾次因兩國使臣爭執,責斥訓誡新羅。


    而東瀛的間細,除了一度活躍於大周,更沒有疏忽新羅,他們挑撥新羅貴族對大周的不滿,意圖激發兩國之間的衝突。


    賀燁即位後,因一心征滅突厥,對吐蕃、新羅、北遼等等鄰國都抱持著和平共處的態度,也曾遣使修補與新羅間的邦交,新羅王金升恭深知其國力遠遠不能抗衡大周,故而並不理會某些貴族的野心,複呈國書,仍然對大周示以敬重。


    然而金升恭一年前崩逝,新羅王室爆發宮廷政變,最終王位被金升恭的侄子金榆襄奪得,金升恭之子兵敗潛逃,仍不死複位之誌,拉開新羅內亂的序幕。


    東瀛便是借此時機,對白江口發起攻擊,大敗新羅水軍。


    金榆襄這才想到向大周求助,這回出使長安者,乃他的長子,已經成為新羅王儲的金書敏。


    十一娘猜到新羅有何目的,並不急著接見,而是交由尹紳應酬。


    倒是對於東瀛使臣粟田健勇,確定了宴見時日。


    要說這粟田健勇,便是如今還被扣押死獄那位粟田馬養的伯父,可謂東瀛王室的權臣顯貴,而這回率軍重創新羅的領將,正是粟田健勇的長子。


    宴見前日,副使青木字雅,對粟田健勇表達了他不得不說的擔憂:“卑臣有聞,周國皇帝賀燁一貫更加友待新羅,且隱忍二十載,方奪帝位,即位數年之間,北交遼國西滅突厥,足證智勇雙全剛毅果決,源之長因犯周律,煽動突厥屠殺周民,若……”


    他話未說完,已見粟田健勇瞪圓金剛目,怒喝道:“源之種種行動,皆乃天皇令囑,說什麽周律周帝,源之乃我日本貴族,周國憑什麽監禁處刑!”


    源之為粟田馬養的號,因其在東瀛,擔長官之職,故被青木字雅尊稱為源之長,然粟田健勇為馬養的長輩,當然不用尊稱,不過看粟田主使的口吻,便知他對這個侄子十分看重。


    青木受一怒喝,重重垂了一下頭顱,態度雖說謙恭,但仍然沒有忘記職責:“卑臣提醒主使,與周國繼續維護友好,亦為天皇囑令。”


    “本使怎會疏忽君令?!”粟田急怒,竟一手摁著腰上佩刀,金剛目更加圓瞪:“本使自有分寸,爾不需多言!”


    青木無奈,隻能告退,但粟田身邊的幕僚,尚且顧忌青木乃寵妃的外侄,跟出去解釋:“青木君暫且留步,聽卑臣代主使釋疑,倘若現今,仍乃周帝執政,主使未必會如此強硬,不過,現下卻乃周國皇後執政,女流之輩,怎懂軍國大政?且聽聞周國皇後並未宴見新羅王儲,先予主使禮遇,可見並無意願援助新羅,與我日本帝國為敵。”


    原來這粟田健勇,打聽得大周種種改革,尤其策劃著廣開港口,大力發展海上貿易,心知大周的重心,已經從軍事轉為財政,又一分析——突厥雖被征滅,然而連年征戰,且周國內政還不無動亂,這個時候,也的確需要修養生息,周國官員與民眾,也必定不會讚成再舉兵戰,幹預別國之爭。


    再兼粟田篤定女流之輩不懂軍政,周國皇後聽聞日本大勝新羅,必定擔憂一旦開戰,周國會有不敵,這個時候,當然要爭取更多的利益,懾服周國退讓。


    天皇雖說囑令與周國維持和平,但若能讓周國示以臣服,豈不比阿諛奉承討來的和平更加威風!


    而且粟田健勇之所以爭取這次出使機會,就是為了援救侄子,不讓粟田馬養死於周國的鍘刀,導致粟田家族顏麵掃地。


    東瀛這位主使,便是抱持著如此強橫的態度,赴會皇後特意為他舉行的宴見。


    粟田健勇禮見之後,竟公然打量皇後,隻見那鳳冠霞帔的女子,雖說端莊秀麗,似乎不如傳言中曾經執政多年的韋太後,那樣威風八麵,美則美矣,但儼然弱質纖巧,手無縛雞之力。他心下不由又再把周國皇後低看了幾分,高聲談笑,跋扈張揚,很有些喧賓奪主的意味。


    十一娘莞爾輕笑,並未如何關注這個氣焰囂張的東瀛使臣。


    那是因為關不關注都不要緊,橫豎都將先禮後兵。


    也確然如粟田健勇所料,十一娘並沒有幹預別國戰亂的想法。


    莫說與突厥的一場戰爭,使原本就捉襟見肘的財政有如雪上加霜,若再興兵,必定造成不堪重負,且十一娘更加重視的是大周將士的生命,如若國土被犯,必須征伐揚威,但新羅與東瀛之間的矛盾,上上之策,乃居中調解,不廢一兵一卒。


    更何況新羅國君金榆襄,乃篡位,並非與大周建立友好關係的金升恭一係血脈,大周更無必要助其兵力,鞏固王權。


    又有不得已的苦衷——自英宗時起,大周逐漸荒廢水軍建製,韋海池更加不予重視,大周現下,已經沒有了武宗當年,堅不可摧的水軍力量,真要和東瀛開戰,勝負無法估計,故而滿朝文武,其實多數都不讚成此時與東瀛交惡。


    這一場談判,對十一娘而言不算輕鬆。


    不過她從來沒有輕視過東瀛,尤其粟田家族。


    她與粟田馬養的交道雖不算深,也算有過兩回正麵交鋒,很有體會這支號稱東瀛第一貴族的飛揚跋扈,粟田馬養那時棲身大周,文質彬彬的外表下尚且難掩與生俱來的狂傲,更何況這個主使,乃粟田氏赫赫家主?


    跋扈是必定的。


    十一娘更關注的是副使青木字雅。


    見他應當不夠而立之歲,雖比粟田健勇稍微身長,若論壯碩,卻是大大不如,舉手投足之間,儒雅風流;眉梢眼角之餘,似含愁鬱。


    而十一娘接獲的情報是,青木字雅乃現任東瀛國君最最寵愛的妃子,家族子弟。


    甚至還有傳言,青木字雅本人,也是東瀛國君的男寵。


    當然,傳言不能當真,但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有此傳言,證明青木甚得東瀛國君寵重。


    那麽值得的玩味的便是,東瀛國君為何會外派青木出使大周?


    十一娘猜測,東瀛國君對粟田家族,尤其粟田健勇並不放心。


    東瀛國君為何會有此擔憂?


    這個不能妄加揣度,但十一娘很快便有了答案。


    三巡酒後,粟田便開始大放厥詞。


    雖然說,他其實還裝模作樣再謝一回周國皇後的盛情款待。


    然後便將酒盞一放:“皇後殿下,某為使臣,領天皇詔令,航渡遠來貴國,並不是為了欣賞歌舞琴瑟,盛情已領,還望殿下,下令休止樂舞,商談正事。”


    這粟田健勇,雖說乃首回出使大周,但一口雅言,說得還算流利,甚至可以隨心加注語態,讓十一娘以及在座朝臣,如實領會其中的跋扈與蠻橫。


    如陶葆儀等等,再度蹙眉,賀燁一個倒拐,驚醒了尹紳的“睡眼”。


    皇後也隻是莞爾衝江懷示意而已。


    於是琴樂聲消,美伎舞止。


    皇後似乎這才正眼看望,目光中帶著笑意,也帶著溫雅,毫無鋒芒,像極精雕細琢,打磨柔潤的玉人,可再精美,也隻是供人賞玩,不值敬畏。


    倒是馮繼崢,破天荒對皇後有所改觀,暗道:還真是能屈能伸,此刻也的確理當示以謙讓。


    事實上在接見東瀛使臣團之前,皇後已經召開過一回殿議,馮繼崢是最為反對支援新羅抗倭的人,但這回十一娘沒有反駁他的諫言,而是加以了肯定。


    關於對馮繼崢的處置,賀燁與十一娘其實意見一致,誰讓官場腐壞是早有積弊,馮繼崢也不算罪大惡極,大無必要殺之後快,都願意給予他機會,適應大周的新氣象,且朝政大事如果盡由執政者一己決奪,但凡相反意見,都要打壓斬除,也確不利於治世興盛,帝國的時代,雖說君權高於一切,皇帝享有生殺予奪的特權,但心有大道的君帝,其實並不會濫用權力。


    馮繼崢的諫言的確符合國情,那麽十一娘並予以采納,這就是她對自己限製的禮規。


    但顯然,馮繼崢並不能理解皇後的原則,在他看來,這些都是權術。


    是皇後因為明知東瀛不好惹,必須做出退讓與權衡,故而馮繼崢絲毫不認為粟田健勇的態度多麽難以忍受,他暗暗“稱讚”皇後,尚且慶幸,至少在這一點,皇後與韋海池完全類同,那就是對於強勁的外敵,可以忍氣吞聲,不像天子賀燁,為了所謂的威名,勞師動眾,去打一場根本沒有必要的戰爭。


    是的,馮繼崢其實真心認同韋海池對突厥的一再忍讓,視為“識時務”,他從根本上反對戰爭,他根本不以退讓喪權為恥,且認為自己才是高尚的,因為堅持了聖人之言。


    他拒絕剖析內心,承認自視文臣,所以畏懼戰爭,畏懼武將的東山複起,要知如他一樣的文臣,可是花耗了不少努力,才改變大周尚武的傳統。


    權勢之奪,已經讓馮繼崢完全忘記了聖人之言的核心——雖當息戰,然國格不能喪,氣節不可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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