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門,十一娘看見賀燁的背影。


    仍然是軒挺的,一如既往的堅毅。


    他回頭,似乎能看見她站在這裏,眼睛裏還是那樣清澈,帶著緩緩的笑意。


    向她伸出手,掌心掬有一抹燦爛的陽光,十一娘看著那隻手修曼的掌紋,忍不住就想牽握,她的手也伸出去了,方又意識到此時乃眾目睽睽的場合,就那麽稍稍的怔頓,就見賀燁的手已經觸碰過來,無比準確地十指相牽。


    十一娘隻覺心跳急促,再去看他的一雙眼睛,盡管是在這樣的場合,她竟險些問出“聖上是否痊愈”的話,更不合時宜想到的是,近來這幾晚上,賀燁糾纏著歡好時,無比痞賴直稱目不視物,非得讓她占據主導,倘若他當真已經康複了,豈不將她荒唐放縱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


    突然便覺金烏吞吐的炙光,集中在了雙靨,火燒火燎的熱燙。


    一貫沉著的皇後殿下,這刹那之間,甚至於將韋海池這個得知道她一切隱密的“活口”拋之腦後,她用目光質問與她並肩站立的男人,然後便看見了男人眼中隱隱擴散的促狹之意。


    他看得見她了,他是真的看得見她了!!!


    “皇後,廢太後可曾招供?”


    驚喜與羞惱,一切不合時宜的情緒這才被一句詢問暫時驅掃,微不可見地挑動眉尖,十一娘傳達出“回去再理論”的暗示,吸一口氣,才用平常的口吻回應:“廢太後仍然矢口否認。”


    賀燁沒再與十一娘打眉眼官司,他的目光轉向人群,手卻仍然不放。


    “朕於西疆遇刺一案,並無確鑿實據,然正如諸位臣子質責,廢太後曾書手劄,遊說東瀛使臣粟田健勇將伊力等突厥餘孽冒充使團從屬,掩護出城,欲於途中伏殺新羅王儲,挑動兩國爭亂,人證實證俱在,通敵叛國大罪不容狡脫!廢太後陷害懷恩王舊部十萬義勇,致使甘州、京畿失守之罪,本乃十惡不赦!朕念其為仁宗先君生母,網開一麵赦其死罪,僅廢尊位,不想韋氏毫無悔改之念,對社稷君國仍存禍害之心,罪孽深重,非但臣子義憤填膺,朕亦認定再不容赦,今日諸位既聚集在此請願,朕宣告,為護我大周禮律,為社稷江山之重,將廢太後韋氏處以死決,隻念其為仁宗先君生母,曾貴為一國太後,可免當眾斬首。”


    十一娘將這一長篇話聽得清清楚楚,雖有些懊惱她廢盡苦心,結果還是沒有避免賀燁日後遭遇詬病之憂,不過皇帝陛下既然已經當眾決斷,她這時當然不會再行任何勸諫。


    又一回味,似乎剛才聽聞賀燁駕臨時,她根本就沒想過天子趕來是為了阻止她處死韋氏,她相信賀燁的許諾,隻要她想讓韋海池死,他必定不存異議。


    他趕來這裏,無非與她是有同樣的心思,擔心日後因為賜死韋氏,她會受到詬病罷了。


    所以,賀燁才要以天子的名義決斷,是為了保護她,擋在她的麵前承擔責任。


    他當真是舍不得她受到半點委屈,半句指責,如此的信任與情意,怎麽不值得她以終生愛慕報償。


    如今他們十指緊扣,並肩站定,離開了大明宮高聳的城樓,直麵萬千臣子,他們能清清楚楚看見這無數張滿懷敬仰的麵孔,傾聽震耳欲聾山呼萬歲聖明的稱頌,這是他給予她的榮光,獨一無二的深情,他竭盡全力給予他可以給予的一切,她因為他,成為了天地之間最最幸福的女子。


    十一娘默默想,也罷,就不追究這無賴隱瞞眼疾康複這件大事了。


    隨駕而來的中書舍人,當場擬好聖旨,江迂等人幾乎要奉令執行了,十一娘才想起還有一件麻煩事,她微側麵孔:“廢太後雖罪不容赦,到底為仁宗先君生母,還望聖上再予體麵,便讓妾身,入內宣詔吧。”


    韋海池是女眷,由皇後宣詔賜死,自然要比死於內臣縊殺更有尊嚴。


    “可要我陪你一同?”賀燁也微側著臉,像是寒喧又滿懷關切的口吻。


    “廢太後諱惡不悛,聖上卻仍然顧念與仁宗先君手足之情,聽其怨謗之言,心中難免悵鬱,聖上傷病未愈,隻怕不利康複。”


    賀燁何等機敏?立即意識到十一娘是要親自“滅口”,但他早已打消了察諳十一娘隱密的想法,又極為感念妻子的體貼,見縫插針也要向眾人表明,他這天子處死韋氏的不得已。


    他屈起食指,不露痕跡輕輕搔一搔十一娘的掌心,便就放開了:“有勞皇後。”


    再次步入那間正堂,手捧諭旨的十一娘清楚地看見韋海池顫抖著那滿麵猙獰,想要站起來,拳頭撐著膝案用力幾次,竟都無法支撐起自從廢除尊位遷居市坊後,反而要比大明宮時更加豐腴的軀體,十一娘微微一笑,抬起下巴,頓時有了睥睨與譏諷的意味。


    明明是豔陽高照,韋海池卻似乎聽到隱隱的轟鳴。


    像地獄之門正在緩緩開啟的聲音。


    她不相信賀燁急匆匆趕到現場,竟然隻是要當眾宣告將她處死,這大無必要不是麽?賀燁明明可以讓柳氏擔當詬病與質疑,他大可以袖手旁觀,他之所以趕來,必定是因為深信自己已經一敗塗地,活著也是苟延殘喘,他阻止安撫了暴民,讓她繼續活著,世人看來,這是當今天子尚且顧念仁宗帝的手足之情,賀燁就能贏得更多的讚譽,甚至賀燁早就察覺了柳氏意圖煽動民憤,等到這時現身,就是為了收買民意,故作大度。


    這才是當權者慣常使用的手腕!


    為什麽仍然隻有柳氏一個人進來,甚至手捧諭旨!


    韋海池隔著一重院落以及圍牆,老邁的耳朵沒法聽清賀燁的當眾宣告,她隻聽見了山呼萬歲齊頌聖明的喊聲,那一刻她忍不住想要跑到門外去,不,其實在得知賀燁親臨的那一刻,她就想衝出去,她要當著眾人麵前,揭穿柳氏其實就是裴氏,是裴氏借屍還魂,母儀天下的皇後竟然是個妖孽,是名符其實的魑魅魍魎!


    一個謝瑩,一個柳氏,大周有了此二魑魅魍魎,才會亡國,才會覆滅!


    可還有柔潔、綰芋這兩個賤婢在旁虎視眈眈,韋海池可是親眼目睹過這兩個賤婢的身手,她知道自己隻要略一動彈,這兩個賤婢就會痛下殺手,再給她栽上一個畏罪自盡的名聲。


    她不敢衝動,隻能寄望賀燁表演結束後,會親自入內寬撫她,那麽她就敢揭穿柳氏,柳氏再怎麽張狂,也不敢當著這麽多人麵前弑君!


    可她等來了什麽?


    一卷諭旨,賜死伏誅!


    “不,我要去見賀燁,我要告訴他,柳氏你究竟是誰,你這個鬼魅,你這個妖孽,你早就該死了,你已經腐爛成一堆白骨……”


    “韋氏神智昏聵,狀如瘋顛,柔潔,本宮不願再聽她辱罵之辭!”


    十一娘雖知隔著這麽遠的距離,賀燁不可能聽清韋海池嘶啞的叫嚷,但她的確想要速戰速決了,了斷這筆仇怨,她還想立即詢問賀燁,是否當真已經恢複了目視,這才是大事。


    三尺白綾繞上韋海池的脖子,柔潔與綰芋,拉扯白綾的架勢看來甚至不怎麽用力。


    但韋海池已經再叫嚷不出隻言片語了,她眼珠暴突,布滿血絲,雙手徒勞地在空中抓舞,形容可怖。


    但十一娘毫無畏懼,她接近幾步,就這麽站在很近的距離,盯著韋海池那雙猙獰的眼睛。


    “如果世上真有鬼魅,韋氏你早應被冤魂索命,那樣多少無辜,都不會死於你之貪婪愚狂,你死於今日,還不算報應,待你下了黃泉,報應才剛剛開始。”


    十一娘就這麽看著那雙暴突的眼睛,從憤恨,終於陷入空茫。


    韋海池的脖子向一側垂歪,揮舞的利爪重重打在膝案上。


    死不瞑目,但終於死了。


    可不會因為她的死,罪惡便將一筆勾消。


    關於韋海池的種種罪孽,都將載入史冊,縱然伏誅,也難免再受唾罵,此時,一直到千百年後。


    沒有人會為她合上雙眼,她的屍骨會葬入孤墳,暴突的一雙眼,直至腐爛徹底空洞。


    “我不怕你有亡魂,也不怕你來索命,你再也不能,妨礙我,禍害任何人。”十一娘輕輕一笑,轉身揚長而去。


    一個罪人的殮葬,已經不由母儀天下的皇後廢心了,她隻需要宣告韋氏已經伏誅,不出意料,沒有人為韋氏痛哭流涕,在場臣子,盡皆額首稱慶。


    十一娘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盧媛,那個滿懷創傷卻倔強不屈的女子,在陽光下眉飛色舞地笑得歡暢。


    也是有人在痛哭的,哭的卻是自己的家人,他們高聲告慰亡靈——害死你們的元凶首惡,終於伏誅了,終於得到應得下場,縱然曾經貴為太後又如何?上蒼神佛睜著眼睛,這才有了當今帝後,為我們主持公道、報仇血恨!


    十一娘還看見馮繼崢,灰頹的氣色,韋海池伏誅,他卻不能如釋重負。


    此人大約已經明白,複興之治,已經不容他再貪婪欲求,他的榮華富貴,同樣到了盡頭。


    連曾經執政的太後,仁宗帝生母,都落得如此下場,馮繼崢哪裏還敢饒幸?


    這些人,終於也算意識到了,民憤的力量,這才是真正的震懾,遠勝執政者的生殺予奪。


    然而十一娘,也沒有更多的機會,與她的子民一齊歡慶韋海池的時代,徹底落幕了。


    賀燁已經向她伸出手,邀她共乘帝輦歸去。


    回去他們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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