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周鄴接著道:“你們若不願前來,我等必不會強求,隻盼諸位以北境安危為重,以天下蒼生為重。願往之士,便聽從方丈調遣安排,隨我們同去便好。”


    又一日要過去,這一眾人終於商議好了對策,以刀宗四傑為首的中原武林人士,同孫赫等人一起出發,趕赴樓外關去。天色已晚,人人快馬疾行,不敢有片刻的耽誤。


    奔走了兩天一夜,到了盧龍堡處,眾人決定此稍事休息,現在離樓外關已經不遠了。來了盧龍堡,自然是要拜會董顯,此公號稱‘敵國富’,也常接濟這些江湖人士,算得上是有威望的人了。孫赫本以為他們顧及董顯和他父親之交,不肯在此落腳,但聽到大家對董顯的評價,才知道原來幹爹在江湖上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這下顧慮全消,率眾前往拜會董顯。孫赫雖覺得領著這麽多人上門稍有不妥,可事關重大,董顯定不會介懷。他素知董顯為人,因此沒多顧慮,就率領著這一幹人上門來了。


    清風亭裏,頭發花白的董顯正和一俊朗青年吃酒談笑。那亭子本應當被花木裝點的饒有韻味,隻可惜如今隆冬時節,花木敗亡,孤零零一座亭子矗立在高地,桌上熱著燒酒,白氣暖暖而起。桌上還有些菜肴,都不是尋常人家所見過的。二人一邊把盞,又有說笑。隻是董顯稍有些拘謹,對麵那人卻更像是此間的主人。


    亭外兩邊石柱上刻進去一副對子:‘百年風月催青鬆願常不老’‘一歲春秋落冬雪悲也白頭’


    客曰:“董善人這副對子,是寫鬆來,還是寫人啊?”他捏著袖子飲了一口,雖是冬日,他身上卻穿得單薄,手鼻卻不通紅,色澤如常。


    另一邊的董顯身著紫黑大裘襖,臉頰紅撲撲的。他幹笑了幾聲道:“寫到‘青鬆不常老’,‘冬雪使白頭’,自然是寫鬆啊。郭少俠以為呢?你怎麽今日關注起這些來了,可不是你往日的做派。”


    這個青年就是郭爽。他又下得山來,給那山上守劍的羅念成討一些酒菜吃。不多自己在此玩樂,要再晚些才記得起山上之人。


    郭爽賠笑道:“今日和那羅念成討論詩文,有些入魔了。董善人說這是寫鬆,又為何聯中有一“願”字,又有一“悲”字?這兩個字,不正是寫人嗎?隻怕是董善人想與青鬆同歲,以求長壽。故而才說‘願常不老’,卻又‘悲也白頭’吧!”郭爽笑得有些得意。自從沒在羅念成那麽占到什麽風頭,他就憋了一股勁兒,今天算是派上用場了。


    董顯點點頭,默念了對聯,又道:“詩文乃是人所做,其中情感又怎會不寄托半點人意。青鬆之青,不必“願”其不老,其固不老也;可惜觀其不老,卻也在這隆冬的大雪之中,默默白頭。可見即便是青鬆,也無不老之說。寫這對子的人,是寫百年之風月,春秋之時光。你我今日對飲,是對得起這日頭的,心樂之而不空耗光陰,不虛度之而暫緩悲戚也。”


    “你說了這麽多,不就是同意了我說這對子是寫人麽。”郭爽睜大了眼睛,就等著董顯點頭。董顯道:“是是是,郭少俠說得不錯。”郭爽聞言大笑,仰脖而飲。


    二人相談到了興頭上,有仆人來報。說是孫公子率了一眾江湖豪傑來訪,已到門外。董顯聞言大喜,許久不見這孫赫孩兒,自己心中甚是想念,聽他來了,忙起身又問:“你可看清楚了。”“不會有錯的,老爺,小的認不錯少爺的。”那老奴也知董顯高興,自己也笑著回答。


    董顯邁步就要出亭,忽想起了還留在對麵的郭爽,他側過身來,伸出左手:“郭少俠……”


    郭爽此時也起身了,他拍拍長袍,右把手中的酒喝盡了,置杯於桌上:“既然孫赫來了,我也就該走了!”


    “郭少俠不留下麽?”董顯這樣問著,還在往外走。“孫赫於我定是懷恨在心,我在此處恐生事端,就不打攪你父子團聚。聽說他還帶了一大幫人,要是跟我算起舊賬來,我怎麽招架得住?”郭爽亦出了亭子。董顯笑得拘謹:“郭少俠說笑了,既然如此,那就請便了,日後常來堡中敘敘。”郭爽斜瞄了董顯一眼,冷笑道:“這恐怕不是董善人的真心話吧。你去見他,我自會離開。”


    董顯吩咐老奴把準備給郭爽的酒菜奉上,拜別了郭爽,出院去同孫赫相見了。


    不久,這老奴將準備好的豐盛食物包好,贈與郭爽。郭爽簡單謝了幾句,就點地而起,離開了董府。


    孤鶩的神止峰斷崖之處,幽藍的光籠罩著磐石巨劍,權魔劍劍氣穩定,巨峰不再回蕩散發那股濃烈的魔氣。亂石堆處,盤坐著羅念成。受師命守劍以來,已是第十四日。念成自知李翀已死,大仇得報,他卻遠沒有自己預想的那般輕鬆,更不談愉悅。李翀雖為我所敗,婉熠的死卻是我一手造成,我為報父仇,不得不手刃李翀,她又何嚐不憐惜自己的父親。是我太過自私了麽?師父教我守劍十四日,是為了看著權魔劍,還是教我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李翀實為惡賊,隻圖一己權欲之心,棄天下蒼生於不顧,若再不阻止他,將要帶來的災禍,恐怕沒有人能承受得起。


    他往權魔劍處望去,那劍氣不再囂張跋扈,似與青石壁融為一體,沉睡了千萬年。婉熠情願與李翀一同躍入劍池,恐怕不僅僅是因為其父之死。是我殺了李翀,換作是別人,她不一定會那麽做的。念成明白,婉熠不是無法麵對一個殺父仇人,而是無法麵對那份她對殺父仇人的深沉的愛意。她願和念成耳鬢廝磨,長相廝守。可她無法接受她要坦蕩地愛著這個曾親手將自己父親送上了斷頭台的人;同樣的,在得知真相的時候,她也無法接受自己的父親,就是害死羅老將軍羅什的罪魁。


    她不該承受這麽多的……念成心頭一陣絞痛,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正確,他似乎已經無法接受現在無情至極的自己。我曾答應過要娶她的,可我都幹了些什麽蠢事!


    他不知道該如何補救這一切,他隻要一閉上眼,腦中就浮現出婉熠奮不顧身地躍入劍池的情景。他飛身而起,朝著權魔劍奔去。


    他順著神止峰絕壁而上,往權魔劍劍池方向而去。他是親眼看著那二人從這劍池落下的,封劍後,卻再也不見二人蹤影。他不了解權魔劍的奧妙之處,更不知道這絕壁劍池等到底有什麽蹊蹺,尋不到婉熠的蹤影,他就愈發地悲切。本來可以向忘歲翁等前輩請教,問清楚劍池的奇特之處,為何不見入池二人身影。可惜現下隻有他一人在神止峰上,又無別人來問。大夥兒當時走得匆忙,誰也沒有留下什麽有用的訊息。


    他邊思索著,身子已經來到劍池前。十多天前,這魔劍周圍還被炙熱的魔火籠罩,權魔劍下那一池紅水也湧動著可怖的鮮豔。如今這劍池已經變為青藍之色,在懸空的劍柄中熠熠生輝的隨侯珠的光耀下,整合池子透著幽藍,顯得沉鬱寧靜,不再有那種肅殺的鮮紅給人的壓迫之感。念成觀見池邊晶瑩的藍玉,無不顯得色澤動人,世上之美玉,美之幾何?此物如今之曼妙,誰能想到它包裹著怎樣的殺機。這先前的紅玉,不知害了多少人!


    念成走近去,朝著那池底望去。那劍池因為青藍的一池水清澈可見底,能望見那留在池底的藍玉,整池水像被凍住了一般,很少泛起漣漪,靜靜不動,跟一塊青藍巨冰似的。


    他呆呆忘了許久,隻見得這清澈的池水,毫無半點波瀾,而他心中卻起伏不定。婉熠入這池中,到底是不見了。為何入池之後,二人都憑空消失了呢?難道說是這劍池還是一池紅水之時,可將人的骨肉熔化,蒸散的毫無痕跡麽?這魔劍之可怖,護劍魔火尚不能蒸幹這一池血水,這池水之可怖,常人定是難以想象的。若真如此,婉熠便是真的葬身於這池中,不見了蹤影。


    觀看如今一池之靜玉,他不敢相信,封劍之前,這血池將多少人的性命留下,才凝成了那一池無法被魔火蒸幹的劍池。權魔劍以此種方法,培育者自己的血氣,吸食精華,以養魔精。封劍之後,隨侯珠才將這殺戮的搖籃斬斷,教魔劍失去了成長的依憑。


    他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那個女子就以這種方式永遠地離開了他。想到曾經相依許下的諾言,他就恨自己沒能保全婉熠,如今苟活,又有什麽意義?他前半生都是為報父仇而生,四處奔走。去過南陲,走訪蓬萊,一路上艱辛全是拜一顆執著的複仇之心所克服。如今大仇已報,他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覺得迷茫、無助。我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我是為了權魔劍不出世來,守護北境的安危麽。捫心自問,我卻是為了雪父之仇,雪羅家之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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