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破舊的村落前。


    剛剛下過雨的地麵尚且顯得有些泥濘,土腥氣和道路上的臭味兒混在一起,發散出讓人難以忍受的奇怪味道,地麵上更是跟幹淨沾不上半點邊,鞋子踩上去,就會沾染到大片不知是泥水還是汙穢的東西。


    “動作都麻利點!這雨好不容易停了,再不撤走,不管是四國聯軍來了,還是朝廷的人來了,都不會讓咱們好過!”


    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在泥濘的道路上大步奔行著,不時的高聲吆喝。


    伴隨著他的聲音傳蕩開,原本就顯得頗為忙碌的人群動作也越發迅捷,間或還有小孩子的哭鬧聲響起。


    “劉嬸兒,東西不用帶那麽多!把桌子放下,這是逃難!哪有逃難帶著桌子的?不想活了不是?!”


    中年男人走到一戶收拾著大包小包,甚至還帶著一張桌子的人家麵前,很是有些無奈的說道。


    “這桌子可是上好的紅木做的.是我當初的嫁妝,可值不少錢。”劉嬸咬著牙,滿是不舍。


    “是是是。可再值錢那也沒有命金貴不是?這東西帶不走跟之前不一樣了。我們輸了,這此是要逃難的,是逃難啊!誰跑的慢,難就找誰!這玩意兒就算是金子做的也不成!”


    中年男人無奈的說道。


    “好好的,怎麽就敗了呢?”


    劉嬸帶著哭腔,“還沒過幾年安生日子呢,又要走!這一走,地裏麵的莊稼也種不成了,到了新的地方又得耽誤一年光景,到時候連飯都沒得吃.”


    “走一步說一步吧。”


    中年男人目光沉了沉,沒有多說,向著下一處地方走去。


    隻剩下劉嬸在身後的不甘心的繼續說道:“稅我們都給齊了啊.這日子怎麽就過不下去呢!”


    這裏是白蓮教占據的一處村落。


    準確的說,應該是投靠白蓮教的一部分農民。


    造反兩個字,不是嘴一張就可以的,是要占據地盤,擴大影響,廣收人馬的事業,還要直麵朝廷的圍剿。


    為了維持住白蓮教眾的戰鬥力,當然也要收稅,而且稅收並不比朝廷的低——甚至更多一些!


    但好處是,沒有其他的苛捐雜稅,說收多少就是多少。


    再加上很多投靠過來的人其實大部分是靠著老鄉拉老鄉進來的,所以日子雖然難熬,起碼能夠過得下去。


    前提是不要打敗仗。


    奈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當初白蓮教主還沒有走的時候,白蓮教尚可和朝廷的人馬去碰一碰,稍有劣勢也還可以支撐下去。


    可惜白蓮教主帶著一群教內骨幹直接玩失蹤後,白蓮教的局勢便一落千丈,近乎是冰消雪融的態勢潰敗。


    到了現在,已經是事實上的開始各奔東西。


    “動作都快點!多帶上糧食,少拿那些重的東西!路上掉隊,沒人會去救你們!說你呢,你小子背兩口鍋是要幹嘛?”


    中年男人又來到一處人家前,看著麵前十四五歲的少年,罵道。


    “鍾叔,鍋總是要用的吧?”


    少年背著一個鍋,抱著一個鍋,衣服上也粘上了不少的灰,“這可是好鐵鍋啊!我們家帶了,能讓好些人少帶,糧食也得煮熟了再吃吧?哪能一直生啃呢?”


    鍾嚴沉默了一瞬,“帶著這倆家夥,伱能走多遠?”


    “能走多遠是多遠!”


    少年拍了拍手中的大鐵鍋,“這玩意兒是個好東西,就算刀砍過來還能擋一擋,不比那些盔甲差多少。”


    “你樂意就行。”


    鍾嚴也不再勸。


    正欲去下一處地方催促,忽又聽到少年問道:“鍾叔,白蓮教怎麽就敗了呢?”


    鍾嚴回頭望了過去。


    少年臉色顯得有些沮喪和不解,“不都是說大月已經到頭了麽?”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鍾嚴想了想,說道:“我們隻是敗了,不是死了。活著比什麽都強,努力的活下去,指不定明天大月就亡了呢?”


    沒有太多的時間閑聊。


    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他已經收到了消息,揚州之地,黃天軍、墨者與四國聯軍的戰事也極端不利,早就已經安排民眾開始渡過源河往豫州遷移了。


    算算他收到消息的時間,怕是整個揚州都已經徹底失守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漏船又遇打頭風。


    這個時候白蓮教再一潰敗,給本就散亂的時局蒙上了一層深重的陰影。


    到處都是逃難的農民,舉目四望,四國聯軍、大月廟堂,甚至黃天軍.皆是敵人。


    出路到底在哪裏,誰都不知道。


    將整個村子都跑了一遍,鍾嚴站在村子口,看著一戶戶拖家帶口的街坊鄰居從還沒有住幾年的新家走出,恨不得一步三回頭。


    走在最後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他沒有帶任何的東西,僅僅隻是拄著一根棗木拐杖,昏黃蒼老的目光默默的注視著一群看著長大的人步步遠去,背井離鄉,黝黑而枯瘦的臉龐上像是幹枯的樹皮一樣沉默而靜謐。


    鍾嚴快步的跑了過去,大聲說道:“三伯,你的東西呢?!”


    老人的目光轉到他的身上,頓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鍾小子啊.”


    “三伯,快點收拾收拾吧!等會兒可就趕不上了。”鍾嚴著急的說道。


    “不走啦不走啦。”


    老人搖了搖頭,“我這個年紀,活夠了,活夠了,折騰不起來了。路不好走,你們路上要小心一些,我就在這裏待著,哪裏也不去了。”


    “您這是什麽話?”


    鍾嚴的眉頭皺了起來,“我還沒有死呢,我帶您一起走!”


    當初三伯的孩子跟他一起加入白蓮教,與朝廷的人馬交戰,他運氣好,撿回了一條命。


    但三伯的幾個孩子都死在了戰場上。


    打仗,哪裏會不死人呢?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剩下的婦孺說不定還有人看的上,可剩下的老弱那就隻能是聽天由命了,這個時節,同情心不能當飯吃,偶爾救濟一下還行,真要帶上,隻會添上無數的麻煩。


    “走?去哪裏呢?”


    三伯緩慢的搖了搖頭,伸出不知為何被砍掉一截的手指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老了,耳朵快聾了,眼睛也快瞎了,可腦子還沒有壞。當年,咱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人。人啊,有的時候就是得認命。”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拖家帶口想要向著下一處安穩之地走去的街坊鄰居,“這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那個詞是怎麽說的來著苟延殘喘,對,苟延殘喘。”


    棗木拐杖重重的在地上砸了幾下,濺起點滴泥濘和穢物,老人重複道:“喪家之犬,苟延殘喘啊!”


    “樹挪死,人挪活。活著總比死了要強,三伯啊,你就別倔了,趕緊收拾一下,我帶你一起走。”


    鍾嚴看了看天色,有些焦躁的說道:“這雨剛剛停下不久,這時節雨水多得很,不趁著現在好不容易放晴趕路,等下起雨來,一日不停便一日不能走,那可就麻煩了!”


    “馬上就要冬天了,這個時候走,又能多活幾天?”


    老人仍是搖頭,“你們走吧.我老了,走不動了。誰想要我這條老命,就讓他拿去吧。”


    “別這麽說,那墨丘,墨子知不知道?天生聖人,他帶著墨者來豫州了。大家都說他是天生聖人,咱們看不見的出路,指不定人家就有辦法呢?


    當初宗明帝就是被他給殺的,您不信我,還能不信聖人不成?走吧三伯,時間可真耽誤不得了!”


    鍾嚴仍在勸慰,甚至直接將墨丘都搬了出來。


    豫州和揚州之地挨著,墨丘的名望也自然而然的流傳開來,再加上王莽在白蓮教時不遺餘力的吹捧,倒是讓很多人對墨丘做的事情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就算知道的不是太過清楚,但也明白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你莫要誆騙我了,我吃過的鹽比那些乳臭未幹的臭小子吃過的米都要多,什麽事情沒有見過?天生聖人?聖人還能變出來百萬大軍不成?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老人頭發都是花白的,但聲音還是很有力,“那些人啊,就想著突然竄出一個人出來拯救自己,好讓自己心裏舒服一些。我活到這個歲數,已經明白了過來,想靠著別人,路是走不遠的。”


    “三伯.”


    鍾嚴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你也走吧,你還年輕,還有未來,我這個老家夥,就剩下了一把爛骨頭,還有什麽好躲的?”


    三伯不再跟他掰扯,手中的棗木杖敲打在泥濘的地麵上,佝僂而蒼老的身影向著村落裏走去。


    他分明是在回家,卻與村子裏的人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鍾嚴的眼角有些濕潤,想要說些什麽,可終究沒有說出來,沉默片刻後,還是離開了村子,向著前方走去。


    尚且沒有離開村子太遠,人群的前方突然騷亂了起來。


    鍾嚴的目光沉了下去,這才剛剛離開村子,怎麽都不該撞上哪路的人馬才是,手掌按在了懷中的刀兵處,他走向前去,問道:“怎麽回事?”


    卻見一人騎著高頭大馬,高聲吆喝道:“不要跑了!不用跑了!王堂主有令,各回各家,救星來了!”


    聽到他的聲音,鍾嚴僵在了原地,過了片刻好似大夢初醒般,如同那些瘋癲起來的村民一樣衝了過去,“我就是紅陽堂的人!具體是怎麽一回事?王堂主什麽時候下的命令?上個命令不是還讓我們撤離的麽?救星是誰?!”


    他接連不斷的問著,有著成千上萬的疑惑藏在心頭。


    “王堂主已經回來了,落腳在秋野村!救星是誰我也不知道,之前是紅陽堂的人可以趕緊過去,王堂主有新的命令!你們別都圍著我,快點散開,我還要繼續去通知下一個村子呢!”


    馬背上的人不斷的高聲吆喝著,嗓子都已經有些沙啞了。


    “先喝口水,再說兩句。”


    鍾嚴遞過去一個水囊,“王堂主的命令是什麽時候傳出來的?”


    “三天前,反正這次王堂主說有辦法解決朝廷和四國聯軍的問題,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就是被派過來通知一下大家不用再四處亂跑了,安穩待著吧!”


    那人說道:“你想知道更多就自己去秋野村問,王堂主他們就待在那裏,聖女也在!我還得繼續去通知呢!”


    說完便立刻趁著人群的空檔,策馬揚鞭向著下一處地方狂奔而去。


    鍾嚴思索了片刻,咬牙道:“村子裏的人都先回去,我先去秋野村看看情況如何!”


    如今秋季就要過去,冬日又要到來,能不背井離鄉,誰會願意這個時候逃難去?


    相似的一幕,不斷的在各地發生著。


    原本屬於紅陽堂的人馬,也開始不斷的向著秋野村匯聚而去,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救星,能讓王堂主下達這樣的命令,一改先前的決策。


    秋野村不遠處,源河河畔。


    顧擔站在河麵前,靜靜的看著遠處不時向著秋野村匯聚而去的人。


    在他的身旁是荀軻。


    “這麽下去,要不了多久,墨師就能收到我們的消息了吧?這麽久了,終於能和墨師再見了!”


    荀軻的聲音有些興奮。


    當初墨丘將他從豫州帶到皇都,後來就一直待在顧家小院裏。


    雖然名義上是墨丘的弟子,其實一直以來都是跟著顧擔在修習。


    自墨丘弑帝,離開皇都之後,至今已六年有餘未曾見過麵。


    他的心中有很多的想法想要和墨師探討,好好交流。


    “會的。”


    顧擔點了點頭。


    先將豫州之地的民眾安撫下來,再清掃掉內部的蛀蟲,風聲也足夠傳出去,到了那時墨丘肯定也能夠收到消息。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他負責終結亂世,建設啊,還是讓這個時代的人去上吧。


    仙道不允許變數的存在,他能做的,終歸不是太多,否則好事也將變成壞事。


    “咦?那群人是幹嘛的?”


    說話間,荀軻的目光微微一凝。


    隻見了兩撥人馬提著長刀,殺氣騰騰的直衝秋野村。


    遠遠的,還能聽到中氣十足的咆哮聲。


    “王莽!你想反叛白蓮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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