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擔回到了顧家小院。


    他的回歸,並未給夏朝帶來什麽新的變化。


    如今整個夏朝都在蒸蒸日上,說上一聲日新月異都不為過,連豫州都能夠吃到自國外帶回來的物美價廉的果實,顧擔已經無需對凡塵有太多的擔憂。


    昔日的頹喪已一去不複返了。


    這一次,顧家小院中又隻剩下了顧擔一個人。


    回想上一次顧家小院如此靜謐的時候,還是夜降天星之後。


    與夜降天星不同的是,這一次不是因為禍事,而是小院中的人都已經成長了起來,開始在各自的領域之中發光發熱。


    小瑩與荀軻成婚十年,已經有了孩子,帶過來和顧擔拜會了一次。


    顧擔對孩子顯得有些疏遠,並未親熱,甚至從始至終,都未曾過問過他們孩子的名字。


    他在刻意與下一代人拉開距離。


    斬凡塵,斬凡塵,說來簡簡單單,可誰又能夠毫不在意的揮一揮手,就與過去徹底割舍與告別呢?


    他並非天性涼薄之輩。


    這些年,也經曆了太多生生死死,甚至親眼目睹許誌安的離去。


    雖然心態尚且年輕,可心已經有些累了。


    黑發人送白發人,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件幸事,而對顧擔而言,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他不會去摧毀昔日建立的關係,但也勢必不會在凡塵中再留下太深的羈絆。


    這份孤獨,隻能自己承受。


    所幸他也並非沒有事情去做。


    先天之境到目前為止,都還是鏡花水月,顧擔已經開始研究姬老所留下的筆記,等到自己進無可進之時,便是向那道玄關進發之際。


    還有治病救人,這個也不能忘,積少成多,遲早能夠攢夠一下次青木化生訣的進境之時,等到青木液積蓄到一定程度後,顧擔便會出去一趟,化作各種各樣的人,來一場布施人間之舉。


    時間奔湧向前。


    夏朝二十三年,發生了一件事。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其傳播的速度和影響是無與倫比的,堪稱極速。


    有墨者的家屬被人舉報,官員前去調查之後,從家中找出了百金。


    百金尚且不是結束,還有良田千畝,耕牛數頭,甚至還有幾間豪宅。


    毫無疑問,這些東西絕不是墨者能有的。


    因為墨家自苦已極,連穿的衣物都是最簡陋的粗布麻衣,幫人做事也幾乎不會索要報酬,很多時候甚至連成本都得自己出。


    當然,墨者也是有俸祿的,畢竟一人可以為了心中理想去受苦,卻也不好讓家人也因為他的選擇而受苦。


    怎麽說墨家也是夏朝的國教,此時的夏朝頗為富裕,倒也不差墨者的仨瓜倆棗。


    可墨者的俸祿也並不多,讓一家三口吃飽不是問題,想要過上多好的生活,那也是不可能的。


    這些東西的來曆倒也不難查,無非就是有人賄賂那位墨者的家人。


    因為涉及到了墨者和墨家,官員不敢私自決斷,便開始層層上報,最後給捅到了王莽那裏。


    二十三年來,這還是頭一次有關墨家的事情需要皇帝做出決斷,朝廷上下,無數目光都在盯著這件事。


    但王莽並沒有自己處理這件事,隻是將此事又扔給了禽厘勝。


    作為墨家巨子,禽厘勝需要為墨家負責任,墨者當然也是墨家的一部分。


    禽厘勝帶著一眾墨者趕赴那裏,親自調查,證據確鑿,絕非誣陷。


    涉事的墨者叫做林凡,普普通通的名字,亦如同所有墨者一樣,樸實、節儉,跟在禽厘勝身邊做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


    與他共事的墨者,莫不是說從未見過他有過任何驕奢淫逸之事,更沒有違反過墨家的任何條例。


    為了維護世間的道義,他甚至三年都沒有回過家——但也正是因此,家中的事情,他反倒一無所知,最終落得如此結果。


    “我每個月的俸祿都是直接發往家中,家中理應不缺錢財,為何要這麽做?!”


    憤怒的林凡篡住妻子的衣領,他們都是貧苦人家出身,原本身陷囫圇,當初在揚州若不是有墨丘帶著墨者幫忙守城,甚至讓他們先行一步,可能已經死在了那場滔天的洪水之中。


    這麽多年過去,他始終未曾忘記墨家的恩情,在自己的努力之下,也光榮的成為了一名墨者,以無與倫比的虔誠之心,舍小家而為大家,成為替別人遮風擋雨的傘。


    可在他的背後,卻不曾想已是千瘡百孔。


    他的妻子麵對眾多沉默的墨者掃視而來的目光,隻是不斷的哭著搖頭。


    “為什麽?!”


    林凡一隻手抓著她的衣領,直喘粗氣,無比痛苦,而另一隻手已經抽出了腰間的長劍,“莫非,你以為我不敢大義滅親不成?”


    “你你不在家,地裏的農活都是我做。村東頭的草兒隻是嫁給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吏,便有人替她耕作,每天什麽都不用幹。”


    林凡的妻子哭著說道:“我不服!她隻是嫁給了一個小吏而已,你可是墨者啊!人人都誇讚的墨者!當初你成為墨者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嫉妒咱們家,十裏八村的人見到都要誇讚一句,還有人跑了幾十裏地,也想來咱家看一看墨者都過什麽樣的生活。”


    林凡的妻子終於是崩潰的痛哭起來:“可你成為墨者之後,這些年你都沒有什麽空回來,家裏的東西破了,用不了了,都是我找人去修。地裏的農活也都是我和老娘在幹這麽多年過去,你去問問街坊鄰居們,誰還羨慕咱們家?他們都說你是傻子!


    我不服,憑什麽人人都誇讚的墨者,要比一個小吏的家屬過的還要差那麽多?”


    林凡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的發妻。


    在他為理想而奔波努力,不計回報的時候,當初不離不棄的妻子,卻好似成為了另一個人。


    嫉妒和不滿蒙蔽了她的雙眼,當初的艱難與困苦已經徹底遺忘在了腦後,隻留下了一個利令智昏的人,發出無比自私的呐喊。


    原來當初和他攜手與共,共同謾罵那群蠹蟲的人,並不是真的從內心厭惡那些蠹蟲。


    她隻是在罵為什麽自己不是蠹蟲的一部分。


    那些苦難沒有讓她警醒和覺悟,反而因此更加向往那種將人踩在腳下的生活。


    當他也開始發光發熱,去拯救當初與自己一樣無助的人之時,自己的妻子已經開始借助他的身份,去偷偷賺取利益。


    難怪,難怪她會經常寫信問墨者要做什麽,準備做什麽。


    他當初還以為,這是在關心他的生活。


    “哈”


    林凡失魂落魄的將她給扔到了地上。


    他終究狠不下心,殺掉曾與她患難與共的妻子,哪怕如今的她似乎變了一個人。


    但他也沒有臉去麵對昔日的夥伴。


    麵對著那些沉默的目光,好似一道道火焰將他由內而外的點燃,渾身都在發燙。


    他在顫抖。


    那曾經殺掉七個匪徒的手,像是完全不聽使喚了,連劍都已無法握住。


    於情於理來說,這件事都不能怪他。


    但妻子卻是憑借著他的身份,來攝取本不屬於他們的利益。


    “我無顏麵再待在墨家,再以墨者自居。”


    林凡望著禽厘勝的雙目,痛苦萬分的說出這番話,親手斬斷了自己的理想,“我讓墨者的名聲受損,罪不容誅。妻子所犯之罪行”


    他嘴唇嗡動,但還是顫抖著說道:“隻求諸位,能給她一條活路。”


    話音落下,他猛然將手中長劍橫隔在脖子上,便是自刎。


    但任憑他的手掌如何用力,那冰涼的長劍都紋絲未動。


    兩根手指捏住了長劍,禽厘勝平靜的說道:“你不負墨者之名,更未曾損害墨家之名,為何自刎?”


    禽厘勝不由分說的將他手中的長劍奪去,麵對宗師,他連自刎都做不到。


    “這件事,按照夏朝的國法去辦,該如何便如何。”


    禽厘勝目光四望,“但墨者既沒有做虧心事,何須要什麽懲戒?”


    如此,便算是定性了。


    禽厘勝不怪罪林凡,卻也不會額外開恩去寬恕背叛他的妻子。


    一切交由國法處置。


    那定是一個死字。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好像也不值一提。


    但並沒有。


    因為墨家巨子的到場,這份審判來的很快,官員也很積極。


    沒有多久的時間,林凡的妻子便被定罪,最嚴重的罪名卻不是貪汙,而是借助身份的便利,去探聽墨家內部的事宜,然後將消息販賣,這是不可容忍的事情。


    最終刑罰還是定了下來。


    判處:斬立決。


    在林凡妻子行刑的那一天晚上,林凡也死了。


    自殺。


    留下的遺書中說:他未曾辜負墨家的道義,也未曾辜負墨者的責任,但他辜負了自己的家庭,也辜負了自己的妻子。


    如果他並沒有成為一名墨者,那有他的陪伴,妻子很有可能就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而且因為他的事情,導致墨家蒙羞,他無顏麵再去麵對昔日的夥伴,自覺有瑕,既對不起家庭,也對不起墨家,這件事誰都怪罪不得,他隻能用自己的性命去償還。


    一位墨者,就這麽死了。


    墨者當然不是不能死,當初追隨墨丘的墨者就死了很多個,但莫不是倒在了理想的路上。


    自殺而死的,還是頭一個。


    也是因為林凡的死亡,這件事也被瞬間引爆。


    消息傳出去後,成為了無數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和話題,而且經久不衰。


    這件事看上去簡簡單單,卻又涉及到人性、利益、理想、至親、家庭.無數條件匯聚到了一起,最終徹底發酵,沸沸揚揚。


    這其中無論是可憐林凡的妻子嫁給墨者卻過不上好的生活,亦或是謾罵林凡的妻子都有幸嫁給了墨者還想渴求更多,再或是惋惜一位本能繼續發光發熱的墨者就這麽自殺,乃至有女子痛恨成為墨者便不再顧家的男人.都擁有著足夠多的擁簇,且誰都說服不了誰。


    這似乎成為了一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連村頭的二傻子都能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


    但沒有人能夠給出一個準話。


    顧擔也是在外出診治病人的時候,聽說了這件事,除了那些紛爭之外,他還看到了別的東西。


    如果不去爭論這其中的對錯,這件事其實埋下了隱患。


    在當事人不知情的情況下,有至親之人利用他的身份攝取利益,那當事人有沒有罪?


    如果說沒有罪,那會不會有人效仿?


    禽厘勝不去追究林凡的責任而無人質疑,是憑借著墨家日複一日的努力之下,留在百姓心中的威望與德行,他們信服墨家,所以認為墨家不會庇護壞人。


    墨家說林凡對此事不知,百姓相信。


    可如果將墨者換成別的官員呢?


    百姓還能信服麽?


    如果也有官員讓家人以此牟利,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被抓到後就說自己不知情,是不是也要按照此“舊例”判決?


    如果不依循此例,是不是又在說墨者、墨家天生高人一等?


    這個雷,暫時沒有引爆。


    但這其中已經涉及到了法不容情還是法可容情,能否酌情判處的關鍵。


    當發展到一定程度,滿足了物資最低的下限之後,夏朝還有很長的路需要去走。


    一個又一個看似不顯眼的問題,都將真正影響到一個國度最終的發展,甚至決定了未來的成就。


    當一個個選擇放在眼前,每一次的抉擇放在之後的日子裏,都會顯得至關重要。


    顧擔看到了這一點,這世上也絕不止他一個聰明人,夏朝也定會有人發現。


    隻是,朝堂的態度很奇怪。


    對於民間議論紛紛眾說紛紜的墨者之死,朝堂什麽反應也沒有。


    就像是沒有看到,沒有聽到一樣。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發之前,王莽才是最先拿到情報的那一個人。


    而這件事的後續也還沒有就此結束。


    林凡之後,其餘墨者的家人也陸陸續續被人舉報。


    有十幾位。


    相比於幾千個墨者來說,這個比例簡直可以用大公無私,廉潔至極來形容了。


    如果夏朝的所有官員都按照這個比例需要去處罰,王莽做夢都能夠笑醒。


    而且被舉報的十幾位墨者的家人裏,像是林凡的妻子那麽貪圖的終究是極少數。


    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其中一個被舉報的墨者家人,用的原因竟然是灌溉用水的時候,總是率先灌溉自家的田地,不符合墨家的精神。


    這件事很可笑。


    但,也已經到了不得不處理的時候。


    墨家也必須要給出足夠正麵的回應,也好讓林凡的悲劇,不要再次重演。


    顧擔在小院中,靜靜的看著這一切,體會著塵世的變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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