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院的蕭索與破敗之中,那一株烈陽天菊閃耀著芳華。


    仿若自天上散落於人間的太陽。


    一陣難言的喜意忽而闖至顧擔的心頭。


    他已做好在這裏什麽都不剩下的準備——但終究有東西留下。


    得而複失,失而複得。


    顧擔走上前去,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那晶瑩剔透的花蕊。


    “好久不見。”


    顧擔說道。


    暗香悠然,花瓣搖曳,似是在與他打著招呼。


    這一株烈陽天菊早在夏朝之前種下,是小瑩最鍾愛也最寶貴的那一朵奇珍。


    曾被蒼的魔爪摧殘,又被顧擔以內息術救治,此後仍有青木液為它賜下生機。


    百年悠然而過。


    顧家小院中,那些曾停留、駐足,乃至相伴許多年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要麽天各一方,要麽長眠於世。


    可它仍舊深深的紮根在顧家小院內。


    雷霆也好,雨露也罷,在仿佛歲月都遺忘掉的一角之中,它傲岸挺立,孤芳自賞。


    “真漂亮的一朵花啊!”


    商亦是驚歎。


    這株烈陽天菊似乎有了些許變化,擁有一絲超出奇花異草的美感,暗香流動間撫慰人心,盛放的花蕊中明光流轉,蘊藏幾分獨特神韻,便是尋常人也能察覺。


    “那是當然。這可是小瑩最寶貴的一朵花,當初.”


    話說一半,顧擔忽然頓住。


    他意識到商其實是不認識小瑩的。


    在小瑩步入暮年之時,商還是一個略有些莽撞的孩子,敢在天下學宮直麵荀軻質問。


    如今商雖也已經垂垂老矣,卻並非是一輩人。


    那已經是上一個百年的故事了。


    “這個院子,看起來要收拾一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商未發問,反而是主動岔開了話題,意有所指的說道。


    “是該收拾一下了。”


    顧擔輕輕點了點頭。


    一陣風在小院中吹拂而起,掀開地麵上一層層堆疊在一起的灰塵,露出那質樸而真實的內在。


    裸露的地麵上斑駁依舊,卻也並不好看。


    再多的風也抹不去歲月留下的痕跡。


    直到這個時候顧擔才驟然驚覺,昔日習以為常的小院,在沒有了那些奇花異草的點綴之後,竟也當真顯得有幾分蕭條古舊。


    縱有一株烈陽天菊招搖閃耀,卻也更添了幾分冷清。


    兩人來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了下來。


    顧擔手指向離石桌不遠,已徹底幹枯死去的柳樹,道:“很多年前,這兒有一顆長得不錯的柳樹。閑暇時候,大家都會來這裏坐一坐,品酒喝茶。”


    “說起茶來,我倒真有。”


    商幹枯的手指摸向袖口內裏,摸索了一陣之後,拿出一包茶來,道:“人老了,嘴裏未免寡淡。飯食多嚐不出甚滋味兒,若再無茶水,那當真是了無生趣。”


    “哈。”


    顧擔笑了起來,“那你且稍等便是。”


    他轉身回屋,不多時便拿出了當年的茶具。


    手指輕輕一點,極為細微的靈光閃耀,有水流將其徹底衝刷了一遍。


    商見此倒也並不驚訝,誰讓對方就是顧先生呢。


    百年前便可按著十餘位宗師打,這麽多年過去,又從不周山脈那邊去而複返,仍舊年輕俊美到讓人不敢置信,這樣的人,再厲害他都能夠接受。


    至於到底有多厲害,那已不是他所關心的了,反正他已行將朽木,該做的事情也已經做完,不必再想那麽多。


    “能讓顧先生親手為我泡茶,說來,當真是羨煞旁人。”


    商撫掌笑道。


    “還要嚐嚐你這茶如何。”


    茶水不過頃刻間,便已經泡好。


    顧擔端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


    苦!


    極其之苦!


    像是一口氣吃了滿嘴的黃連,縱是以顧擔的耐力,都忍不住微微挑眉,下毒也不過如此了。


    顧擔驚詫的目光望向了商。


    你管這玩意兒叫茶?


    “哈哈哈!”


    商大笑道:“此物乃是我幼時所遇,其名‘苦倒鬼’,連鬼神都要驚懼。據說這是天上的仙神考驗凡人之物,隻要能夠忍住其中苦澀,來日必可成就大器。”


    商端起了麵前的茶杯,一飲而盡。


    極端的苦澀闖入唇舌,他卻是在細細的品味著。


    茶水順著咽喉滑入腹中,好似有人在拿著麻繩在體內拉動,讓人的心肝肺都為之顫動。


    世間所有苦意,似乎都濃縮到了這杯茶水之中。


    直入心脾。


    就連商的臉都忍不住皺了起來,那本就深厚的皺紋堆疊在一起,像極了經年老樹上被暴曬後爆起的樹皮。


    但他還是一點點的咽了下去,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絲的回味。


    “誰人又想吃苦呢?隻是有些苦,不得不吃罷了。”


    商將杯盞放下,“挨不住苦,便不知那最後的甜。”


    當苦意濃到極致,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幹嘔之時,一絲絲甜意卻在悄悄上湧。


    不同於任何糖果與糕點的甜意。


    在無盡的苦澀裏,任何一分美好都顯得彌足珍貴,猶如沙漠中的清泉,酷熱夏日中的涼風,深冬時節的篝火


    人世間任何誇讚之詞,在此時都不為過。


    濃縮到了極致的苦意,化作點點甘甜。


    恍如新生!


    “有些門道。”


    顧擔微微頷首。


    “苦盡則甘來。”


    商微笑,“正如夏朝在大月的戰火中重生一樣,舊的事物老去,新的東西也會將其取代,且做的更好。


    今日吾等吃苦,後人便可多品些甜。可惜,能夠明白這個道理的人終歸是不多的,許多人為了一時的甜,半點苦都不肯忍受。


    亦或是為了最後的甜,隻顧吃苦,不留一絲餘地。


    這就是我要創立法家的道理。”


    商開始談論起夏朝的正事,以物喻人。


    早在顧擔第一次與他見麵之時,就察覺到了商身上那幾乎呼之欲出的鋒芒,那是對人之惡的深切洞悉。


    隻是鋒芒過盛,傷人傷己。


    於是他讓荀軻將商收為徒弟,悉心教導。


    此後的事情,他沒有再過問過。


    因為他是相信荀軻的。


    如今歸來,見到夏朝的繁榮,證明他所思所想沒有錯。


    而此時,商也要在顧家小院中,交出自己的答卷,以供顧擔審閱。


    “人皆有欲。酒色財氣也好、功名利祿也罷,何以分個高低貴賤呢?過則不及也。


    蒼丞相喜繁華、愛美人、好飲食時人多有攻訐之言,難道這就是他的惡麽?


    他既未強迫女子,又未搜刮百姓,飲食豐盛卻也未曾浪費,常有接濟百姓之舉措。他身為夏朝丞相,難道還不能享受這些東西麽?


    那韋傳名貴為宗師,身兼兵部尚書,可稱為國之棟梁。


    其不好酒、不愛美人、不奢於物,算不算世人稱道的人呢?


    但他一心求戰,為此不惜一切代價,甚至罔顧國法。口口聲聲會讓夏朝和百姓過的更好,他真是那麽想的麽?


    若隻從個人的生活來看,若隻從旁人的議論來看,這二人究竟誰才是好,誰才是壞呢?


    治國之道,豈在空談?!”


    商站起身來,他手指向院門外,“當年在天下學宮,我曾質問荀師。為何要將禮放在法之前。


    今時今日我自然明白,禮即是他的仁慈,法即是他的怒火。


    可能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又有多少呢?


    縱是夏朝,仍有很多人,連書都還沒有看過幾本,什麽時候才能懂得背後的道理呢?我們又要規定出多少的禮製,才算貼合夏朝的局麵?”


    他看似在發問,實則早已有了答案。


    “法!唯法永存!”


    商眼中精光閃爍,他的語氣也變得鏗鏘有力,無窮的信念充斥於心間,那是他在天地、在人間感悟到的畢生心血,“法即是規則!規則是一條死線,誰觸動規則,誰就要被規則所傷!


    愛繁華、愛美人、好飲食不觸法,則無人可以此指摘。


    世人推崇,隻在口中呼和為天下蒼生者,隻要違法,必懲必究!”


    商站在那裏,分明顯得分外渺小,略顯佝僂的脊梁沉重的壓在身上,讓他難以抬起頭來。


    可就是那瘦弱的脊梁,硬生生撐住了夏朝的天空,撐住了夏朝無數的子民。


    “法度不容侵犯!不以人之好惡為轉移!


    如此,即不為人言所傷,亦不為虛無縹緲之言論所敗。


    依法而行,依法而做,依法而製!


    舉國同法,令行禁止!有罪則罰,有功即賞!則官吏無貪,庶民無私,浩然正氣自存,國家不戰自威!”


    商目光灼灼的看向顧擔,問道:“顧先生,此法,可否衡量天下?”


    靜靜的聽著商的講述,顧擔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隻是端起了麵前的茶盞,又倒了一杯那苦澀至極的茶水。


    “敬你一杯。”


    顧擔說道。


    “好好好,如此,我就當顧先生認同了。”


    商大笑,又回到桌前。


    開始更加細致的講述起了顧擔不在夏朝的那段時間裏,夏朝所發生的事情。


    其實並無太多的變故。


    顧擔走後,荀軻就成為了夏朝的守護者。


    與商、蒼一同擬定了如今夏朝大部分的法度。


    此後荀軻請辭,蒼擔任夏朝丞相。


    兩年之後,荀軻覺得夏朝已經可以,蒼和後輩們也都成長了起來,便像是禽厘勝那樣,周遊列國而去。


    隻不過兩個人都有一種默契。


    不周山脈在夏朝的北方。


    而禽厘勝卻是帶著墨家的人往南邊而去。


    荀軻則是選了東方。


    兩人都不約而同的避開了仙道。


    或許他們心中也明白,在凡俗中行之有效的一套東西,一旦有過於高深的力量闖入,就很容易支離破碎。


    蛛網或許能纏住比蜘蛛大很多的獵物,但過於龐大的東西,也能輕易將蛛網撕扯掉。


    但天下甚大,總有一些地方。


    需要墨家,也需要儒家。


    在仙人尚未觸及到的地方。


    至於夏朝,這些年也一直穩紮穩打。


    唯一值得一提的大事,便是荀軻離去之後,商沒過多久,就來了一次誅殺儒生。


    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一口氣砍了千餘位儒生。


    其中有權有勢者占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更有權有勢。


    毫不誇張的說,荀軻前腳剛走,商後腳就將儒家的中堅力量給砍了一大半。


    不能說是人走茶涼吧,隻能說是恨不得趕盡殺絕。


    這當然不是因為商跟荀軻有大仇,更不是因為商非常仇視儒家——他就是荀軻的弟子,也算是儒家的學生,可那跟他砍儒家的人有什麽關係?


    他要砍人,理由也很簡單。


    那些人活該被砍。


    問就是觸犯了夏朝律法,死有餘辜。


    此前便是荀軻都參與到編撰的法典,其實並沒有很好的施行下去。


    總有人陽奉陰違,甚至多有駁斥之舉。


    因為儒家的言論本來就很開放,要知道荀軻自己就是師從墨者,然後自立一家宣揚道義的,開山師祖都這樣,後輩們自然也有樣學樣。


    多是批判法典不近人情,毫無“溫度”,不懂得張弛有度的道理。


    連如廁都要規定地方,否則就要挨罰,甚至可能坐牢,天底下還有這麽可笑的事情麽?


    因此荀軻在位之時,便是儒家都有很多人不肯服從。


    這和荀軻的能力沒關係,隻能說當初為了駁斥墨家所造成的影響,留下的後患。


    荀軻一走,商立刻就動身了。


    一口氣抓了千餘位儒生。


    當所有人都以為商是昏了頭的時候,他砍了那些人的頭。


    自此之後,再也無人敢將夏朝的律法不當回事。


    能砍他是真砍啊!


    管你什麽富家大戶、名門望族、皇親國戚。


    被法家逮到,不死也得脫層皮。


    律法所依,皇權當許!


    以雷霆手段,行毒辣之事。


    商憑借著承平帝的支持,一手打造了法家。


    別說是儒生了,墨者膽敢違逆律法,他也照抓不誤!


    你看我敢不敢!


    憑此,法家一舉越過了需要數十年甚至是百年的積累,登上了夏朝權利最巔峰的舞台。


    用無數人的鮮血,染紅了夏朝的律法,深深烙印在了骨骼裏。


    如今皇都的街道上之所以沒有屎尿橫流,或許有一小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很多人的覺悟提升了,但更大的原因,其實是那樣做真的會挨罰,嚴重的還會坐牢.


    以小見大,法家的冷酷,卻維持了夏朝的繁榮。


    這一切,商說起來雲淡風輕。


    好似隻是嘴皮子一碰,就輕而易舉的做到了。


    但顧擔深切明白,一切自上而下的改革,總是千難萬難的。


    還好當初的夏朝尚是新生之時,並未真正定型。


    墨丘和荀軻所留下的餘澤也還在。


    而承平帝作為夏朝的第二位皇帝,也沒到會被人訓斥“違背祖訓”的時候。


    快刀斬亂麻,君臣一心,方能有此等成就。


    屬實不易。


    刮骨之痛在所難免,為的卻是千秋萬代,定的亦是夏朝根基。


    “不著急,慢慢說。”


    顧擔給商倒了一杯茶水,“有時間。”


    大祈。


    一處普通的村落前。


    韋傳名看著手中的石頭,摸著仍自淌血不止的額頭,一陣陣的劇痛鑽心襲來,那塊石頭竟從手中滑落了下去。


    “砰”的一聲砸在地麵上,略略起伏。


    他是想死的。


    宗師的修為化為烏有,一個普通人,活在世上有什麽意思?


    被完好無損的送出夏朝,是最大的羞辱。


    正如他當初所言,不過一死而已!


    士可殺,不可辱!


    但.


    為什麽沒直接死掉呢?


    為什麽手中的石頭會掉下去呢?


    為什麽會感受到那般難以忍受的劇痛呢?


    頭破血流的痛楚,豈能與氣血見障時所忍受的苦痛比之一二?


    氣血見障他都忍過來了,如今尋死而已,碗口大的疤罷了,怎就失手了呢?


    韋傳名愣愣的站在原地,想不明白。


    宗師的時候他對死不屑一顧。


    現在變成了普通人,竟立刻就貪生怕死了起來。


    奇哉,怪也!


    但沒關係,血流的多了,人也總是會死的。


    死了就是一了百了,不必承蒙如此恥辱。


    韋傳名鬆開捂著額頭傷口的手掌。


    宗師都不是了,活著還做什麽?


    仰躺在地麵上,略顯一絲溫熱的鮮血劃過臉頰,鼻尖傳來泥土的一絲腥臭味兒。


    他從未那般真切的感受到過泥土的味道。


    真難聞啊,俗不可耐。


    沒有一絲讓人欣賞的餘地,隻想要離的遠些,最好永遠都不要踏上去,免得髒了自己。


    不過他已經沒有謾罵的力氣了,就這樣吧。


    意識在逐漸變得模糊,一切都朦朧起來。


    像是一個漫長的,不願蘇醒的夢。


    直到耳邊傳來一聲稚嫩的驚呼。


    “劉哥!快來快來,這裏有人受傷了,身為墨者,咱可不能見死不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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