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古拙簡樸,甚是高大,卻不過是以最平凡的黑色鐵石鑄就而成。


    經年日久,雨打風吹之下,些許黑色的鐵石表麵已顯現出細密的小小紋路,猶如蛛網悄悄留下了歲月的斑駁痕跡。


    其身著布衣短褐,想來並非帝王之身,正對國門,張開懷抱,卻是赤手空拳,找不到一絲裝飾,唯有那鼓脹的肌肉與堅毅的目光頗為引人矚目。


    而在那尊鐵石雕像之下,還有一個底座。


    上書兩行大字。


    【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口氣當真不俗。


    應夭邀於天穹之上回想柳清明神念傳輸而來的消息,很快從中提取到了能夠與之對應的那個人。


    墨家巨子,墨丘。


    墨家的創建者。


    夏朝的第一位聖賢。


    隻不過,這位聖賢在夏朝成立之初,便已不在人世間。


    想來這尊雕塑,乃是後人留下的念想。


    底座的兩行大字,便是其畢生之念。


    不過,一尊雕塑而已。


    夏朝立國也不過才百餘年,放在凡俗中都尚且算不得久遠,遑論與仙道媲美。


    如此般雕塑,在修仙界何止成千上萬,用盡奇珍,千萬年的都不是沒有,眼前這尊雕塑,何德何能引動天機秘法?


    難不成眼前這個墨丘,便是那位化神天君神遊至此的分身?


    可若真是如此的話,又不太應當。


    應夭邀心有疑惑,渡空而至雕像身前。


    在那尊雕像的周圍,有學子捧著書籍念誦,有累了的行人借著巨像遮蔽下的陰涼暫且躲避酷暑,亦有孩童繞著這尊雕塑跑來跑去,歡呼雀躍,不一而足。


    而在雕塑的腳下,則是圍著一圈潔白的花,合該是尋常的野花而已,有些還很新鮮。


    應夭邀靜靜的看了許久,不時便有走入城中的人,拿著一把野花,徑直走向雕塑腳下,將野花奉上後,自顧自的離開,從始至終都未有言語。


    如此這樣的人,還當真不少。


    便是圍在那尊雕像底下納涼的人,也沒人談及過這尊雕像,說的都是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再簡單不過的生活而已。


    應夭邀來了幾分興致,她悄悄運轉天機秘法,一時間所有東西都變得絢爛起來。


    她的眼中有神紋交織流轉,能夠清晰的看到,在那尊雕像的身上,纏繞著數之不盡的絲線,那些絲線彼此糾纏、交雜,痕跡很淡,卻又無比清晰。


    念力。


    龐大、深沉、廣博的念力!


    按照常理來說,匯聚如此之多的念力,眼前這尊雕像多多少少也該有異象誕生才是。


    可沒有。


    那些絲線安穩的落在雕像上,極其靜謐,極少彈跳,卻又並未失去活力。


    這般奇景,恐怕就算是佛門的菩薩、羅漢來此,也合該瞠目。


    “兼愛、非攻、非命、天誌、明鬼.自苦以極,死不旋踵。”


    應夭邀飛快的過了一遍墨家的核心理念,乃至於行事風格。


    驚訝的發現,這裏麵竟沒有任何享福的部分。


    自苦以極四字,既是最好的形容,再沒有比這更加貼切的言辭了。


    這樣的人,竟也會被人信奉,且時至今日還被人惦念著?


    就算是佛門,尚且有來生與西天可期盼,有大道果位為自身憑證。


    可墨家沒有。


    什麽都沒有。


    有的僅僅隻是墨家十義,以及那一句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簡單、幹脆,且不合實際。


    情不自禁的便讓人想說一聲異想天開,癡人說夢。


    可也正是因此,墨家保留了最純粹的那一部分。


    即使如今的墨家已經遠沒有當初的如日中天,也遠沒有非儒即墨之時的地位。


    墨家、墨者幾個字,也深深的烙印到了夏朝,烙印到了夏朝子民的心中。


    足以讓他們深切的認可,墨家就是如此,墨者就是如此。


    因為墨家的領袖,第一位墨家巨子乃至之後千千萬萬的墨者,皆是如此過活。


    人心之私欲被壓抑到了極限,公正為其冠冕,狹義做其根基。


    世世代代的人一路走來,共同見證,共同創造,共同相信。


    所以那些匯聚至此的念力如此安分、純粹,幾乎不摻雜人之私欲。


    “世所罕見。”


    應夭邀一聲驚歎。


    修仙界中,比眼前這尊雕塑要更加古老、神秘、尊貴的雕像不知凡幾。


    那些雕塑也絕不缺乏人去跪拜,其中甚至還有不少修為非凡者。


    可那些雕塑,都絕計無法凝聚出如此純粹且幹淨的力量。


    因為人心不齊,因為各有私欲,念力彼此抵消、碰撞,早已自然消耗殆盡,點滴餘波不成波瀾,不值一提。


    也就佛門通過皈依之術,傳道之法成就了地上佛國,尚可留存眾生念力。


    可那般代價也不可謂之不慘重,否則哪裏來的舍利子呢?


    佛門都難以做到的事,竟讓一個凡人給做到了。


    天機引她來此,便是要目睹一場人之造化麽?


    不,不對。


    眼前此景固然可貴,但卻不足以放眼諸界。


    更何況墨家的理念哪怕僅是初次聽聞,都會明白其根本不合時宜,無法真正傳播,更不可能像是佛門那樣,成為九大仙宗之一。


    隻講奉獻不講收獲,別說是日日如此了,一兩個月很多人就已經受不了了。


    就算是有一部分懷揣著理想的人,為此努力個三年五年尚可,甚至十年百年咬一咬牙也並非不能行,卻終究違背了人之私欲。


    僅僅是看夏朝如今墨家的局麵就能明白,即使是墨家的發源地,大家都敬他、愛他,又有多少人願意舍身成為墨者呢?


    大家都希望旁人大公無私、不偏不倚,且充滿熱心腸的無私幫助自己,可若用墨家的理念來要求自己,卻又覺得過於刻薄苦累,望而生畏。


    墨家小而美尚可,當真渡世,怕是要出大問題。


    這與渡世天符的理念並不相符。


    應夭邀苦思冥想。


    天機雖是近在眼前,可一切尚需自身勘悟,洞徹其中真意,攝取大道餘韻。


    借人世之變,天地造化,參悟己身道途,明證本心,貼合天地,與道同一。


    “希望?堅持?自守?還是敬仰?”


    應夭邀百思不得其解。


    眼前好像籠罩著一層薄紗,一切分明近在眼前,卻又始終看不真切。


    猶如一條漫長且孤獨的路,路上滿是坎坷與荊棘,獨自穿行其中,卻眼睜睜的看著目標好似越來越遠,心中也不由得升起陣陣煩躁之意。


    越是煩躁,相隔越遠。


    那原本一閃而過的靈光消弭殆盡,應夭邀仍舊停留在原地,滿是苦惱。


    “應仙師,不知您看到了什麽?”


    在她的思索之中,原本顧家小院的那批人,已經跟了上來。


    穿著龍袍的啟誌帝滿頭白發,行走而來之際,街道上的行人紛紛側目,有人大老遠的便已開始俯首彎腰,但少有跪拜者。


    非軍國大事,祭祀天地之時,尋常皇帝出遊,夏朝子民無需跪拜。


    而做了將近七十餘年的夏皇,啟誌帝也成功將自身的威望深深烙印在了夏朝,他的在位時間超過了聖王王莽,也超過了他的老爹承平帝。


    如今雖已是滿頭白發,麵色都暗沉了下來,精神猶自頗為振奮。


    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他的心尚且沒有伴隨著年齡而一同枯寂,他不甘垂垂老矣,在生命的最後時光之中,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少年,剛剛繼位之時那樣,滿懷雄心壯誌。


    在凡俗層麵,夏朝已經做到了此世頂尖,說是最強也無甚差錯。


    除了不可逆轉的天災人禍之外,夏朝再未出現過白骨漏於野的情況,哪怕是再貧賤的子民,餓極的時候都可以討到一碗粥喝,官家自會為其尋個生計。


    稍稍富裕一些的人家,每個月都能吃上一兩頓肉食,尋常的平民百姓,再也沒有缺衣少食過。


    珍饈雖亦是難得,起碼溫飽已並非問題,也不再會有“三月不知肉味兒”的情況發生。


    隨之帶來的是這些年夏朝的人口有了極大幅度的增長,甚至這已經成為了讓啟誌帝都要頭痛的問題。


    人多了固然很好,可夏朝卻是顯得有些不夠大了,資源實在是不太好分。


    特別是如今修仙盛況剛剛拉開序幕,夏朝自家有能力修行的修行者,絕大部分其實都注定很難留在夏朝。


    原因無他,夏朝根本養不起那麽多修行者,甚至現在連築基都養不起。


    仍有無數的困局籠罩在夏朝前方,尚需解決,但這絕不是因為啟誌帝不夠努力。


    他的聲名早已穩固,雖未博得聖王那般的名諱,卻也在承平帝之後,讓夏朝的繁華再努力攀登上了一個台階,達到凡塵的極致。


    法家也在他的手中真正的強盛起來,烙印在夏朝的方方麵麵之中,讓夏朝有法可依,讓夏朝的法製發光發亮。


    天災之下周圍各國內亂頻頻,分崩離析,唯有夏朝仍舊穩定,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隻不過這種事情,不好當真做自身的大功績,畢竟他接手夏朝的時候,夏朝便已是此間無敵手。


    民眾仍舊可以驕傲的說,夏朝仍是天朝上國,萬國來朝。


    這位夏皇,無異是相當合格的。


    夏朝曆經三代明君,百姓之麵貌也早已隨之煥然一新,連啟誌帝自己,都快要成為人瑞。


    百姓敬愛,理所應當。


    “你覺得,墨家對於夏朝而言,意味著什麽?”


    應夭邀沒有回答啟誌帝的問題,反而問道。


    “奠基之人。”


    啟誌帝卻是毫不猶豫的說道。


    開國皇帝的確是他的爺爺,聖王王莽。


    可夏朝開國之際,用的卻是墨丘的名頭,墨家的大義。


    當時有不少人都認為,夏皇就是墨丘,墨丘就是夏皇。


    因此在王莽的開國大典之時,還鬧出過一陣騷亂。


    如果沒有墨家,夏朝開國絕對沒有那般人心所向,也不可能很快的平息掉百姓心中的不安和恐懼。


    正是借用了墨家的光輝,夏朝得以在大月留下的廢墟上重新聳立。


    如今雖是時過境遷,墨家也好似逐漸退出了夏朝的舞台,但這也隻是因時而變,是自然發展的規律與結果,絕不能因此否定墨家的功績和對於夏朝的意義。


    “哦”


    應夭邀輕輕點頭,雖感知天機,卻並未開悟。


    但能夠發現就是一件好事。


    她還有很長的時間,足以留在這裏,慢慢揣摩一番此處天機究竟是何。


    “我就現在此地住些時日吧。”


    左右無事,應夭邀自然的說道。


    “沒問題。”


    啟誌帝立刻點頭。


    無論如何,這都是夏朝的貴客。


    天機宗也好,天衍宗也罷,能夠交好九大仙宗任何一個,對於夏朝而言都是不折不扣的好事。


    在仙道的層麵上,如今的夏朝毫無半分底蘊可言,尚需積累,最初時最為艱難。


    隻要邁出了第一步,走向正規,夏朝終有機會在仙道中也屹立不朽。


    回到夏朝皇宮的時候,啟誌帝宣鄭非覲見。


    “陛下。”


    鄭非鞠身而禮。


    “莫要客氣。你被天機聖女看重,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沒有任何拐彎抹角,啟誌帝直接步入正題,道:“實話實說,夏朝如今的確沒有能力培養你,也不止你。事實上實力隻要能到築基之後,夏朝就已經無法再成為助力。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仙道不同凡俗,能夠加入九大仙宗,而且是以探尋機緣出名的天機宗,這是你的福氣。”


    “陛下,我對夏朝”


    鄭非想說些什麽。


    “不,你要去,不要耽誤自己。”


    啟誌帝伸出蒼老的手掌,輕輕拍了拍鄭非的肩膀,說道:“若你心有夏朝,日後修行有成,不妨對夏朝關照一些,便算夏朝之幸。”


    親手將自家的天驕俊傑往外推,這種滋味兒絕不好受。


    卻是不得不做。


    璞玉深埋,那是浪費天資,一旦錯失這樣的機會,對未來的成就也是一種打擊。


    “無論是你,還是別人,都可以自由的選擇加入任何一個仙門。朕我隻是希望,若你曾覺得夏朝無愧子民,夏朝有難之際,能夠力所能及的伸出援手,即無愧夏朝的培養。”


    說這些的時候,啟誌帝臉上的威嚴緩緩散去,變得和藹起來,蒼老的容顏上,帶著對後輩的期盼。


    “時代已經不一樣了,不再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時候。你要去往更高的地方,夏朝如今還無法支撐。”


    啟誌帝握住鄭非的手掌,“如今夏朝不缺墨家巨子,不缺儒家先師,更不缺法家領袖,需要的是能夠遮風擋雨之人。”


    “來日尚且長久,安知夏朝在修仙界,不能有一番作為呢?”


    啟誌帝笑著說道,隻是說著說著,忽然深深的咳嗽了起來,情不自禁的以袖掩麵。


    待得咳嗽緩緩止息下去後,一灘頗為濃鬱的血跡,出現在他的手中。


    來日尚且方長。


    而他,卻沒有那個時間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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