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地常有四時不敗之花開放,簇擁著書林,今日下著霏霏細雨,更是清新。


    羽陵弟子落舟,來到這裏,旁邊的同伴低聲提醒:“都背熟了嗎?”


    “簡單,看一遍就背熟了。”說著不覺還歎了口氣,上任主翰常被抱怨太雅,考較的問題都難懂,現在來了個太俗的,也把大家折騰得欲哭無淚。


    這弟子還是新主翰上任後第一次來書林――羽陵宗弟子之多,有時候待數十年,也有沒見過的同門,修真者多有閉關多載的。這弟子還是最近準備與人辨法,來搜集一些資料。


    “誒,那就是小深主翰。”


    眯眼看去,細雨中書林門口坐著個少年,背靠著門口的石麒麟,倒是纖弱嬌小,任由雨水點滴在身上,黑發都絲絲貼在臉頰邊,眼神愈發濕漉漉的。


    靈力低微到在他們眼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完全看不出傳言中的霸道呀……


    “真的是他嗎?看起來一拳就會哭出來啊。”


    小深坐在書林門口,邊淋雨邊看一本圖冊,餘意則幫他翻著頁。


    這是他最新發現的一本好書,或者說手冊,由羽陵宗弟子編撰,上麵記錄的是羽陵宗諸峰各地的情況,哪裏適合修煉什麽樣的術法,是作何用途,等等。


    這些天,小深偶然也會試探羽陵宗的人,可提到那麽久以前的事,他們基本都是一臉茫然。小深希望這書能給他些靈感,他的水可能在什麽地方。


    小深現在也認識一些字了,這圖冊上的字不多也不複雜,他勉強也能讀下來。


    隻是一邊淋雨一邊看書不大方便,所以小深撐了一小朵晴雲,遮住了餘意和書,不叫它們淋濕了。


    玄梧子和一名修者匆匆走來,又猛然停住,似是才發現小深不在書林裏頭,而在門口淋雨,就和常人曬太陽一樣。


    小深看了玄梧子一眼,不甚在意。


    玄梧子也咳嗽一聲,“主翰,您在這兒看書呢?”


    “嗯。”因為玄梧子會背雲自然的詩,而且是最早響應小深的,所以小深現在倒也願意搭理他。


    旁邊那修者看了一眼小深的書,那一頁正是在介紹羽陵宗的藏寶庫,他皺眉道:“這是看的什麽東西!你如今學了幾篇正經文章了?”


    小深:“沒學幾篇……你是誰呀?”


    修者麵無表情地哼了一聲,表示不屑,“聽說主翰最近推崇一名無名修者的歪詩?”


    小深:“有名兒,雲自然。”


    不但有名,而且有名,現在羽陵宗人盡皆知……


    修者嘴角一抽,更加不屑了。


    這時找小深的道彌跑了出來,見到他們,先忘了自己要說什麽,點點頭,“洞微真人。”他蚊子一般小聲給小深介紹:“這位是洞微真人,學識深厚。被推舉為主翰過……”


    所以人家一過來,就對小深格外沒好臉色。


    “哦。”小深看看洞微和玄梧子,“哈哈,那你們是一家。”


    ――這倆都備選過,但都沒選上。


    小深隨口一說罷了。他連主翰這個職位都不在意,更不會在意備選主翰的人了,反正都欠他債。


    但洞微大受刺激,覺得頗為受辱,這一定是小深故意的,怒道:“主翰不覺得自己不配這個位置嗎?我本以為你被墨精選中,多少也是有些長處的,今天一看,實在不堪教化!”


    小深陷入了沉思。


    洞微還以為他被自己抨擊得自省了,一甩袖子,還要再說話。


    小深卻合上了手裏的圖冊道:“你怎麽都不會用成語的啊,連我也聽得懂你說話。”


    洞微:“…………”


    他就是聽說小深是文盲,怕罵得太深奧小深聽不懂,故意的。


    洞微覺得這又是小深的一次諷刺,氣道:“你,你管窺筐舉,賜牆及肩,胸無點墨,不識之無!!”


    這小深就更無所謂了:“聽不懂。”


    洞微扶著心口,退了兩步,大喘氣。


    這門口人來人往,此時已經站著一些圍觀者了,全都難掩興奮,想看洞微罵小深。


    就是可惜了,小深不痛不癢的樣子,反倒是洞微快吐血了……


    洞微有種拿小深無處下手的感覺,“你……若不是你修為低微,我一定要和你打過一場!”


    別看羽陵宗人都是飽學之士,平時也一副風雅的樣子,可歸根結底,不是書生,而是修真者。


    大道三千,各不相同。你的道,我的道,你的術法,我的術法,各不相同,孰對孰錯,要是辨不清楚了,打過才知道啊。


    其中更不乏熱愛、精通鬥法的,以商積羽為目標……不過這屬於題外話了。


    他不提這個還好,小深正被雲自然真人的作品熏陶得平和了許多,聽他一說,立刻生氣了,修為低微,還不是你們老祖害的。


    小深站起來,“你修為多高,你飛升了嗎?”


    洞微翻了個白眼,“休要胡攪蠻纏,我可不是玄梧子,你的殼再厚,我亦有法破之。”


    圍觀弟子們:哦豁……


    此話一出,小深徹底憤怒了,非要和洞微去打架。


    道彌攔住他,小聲道:“小深哥,他肯定是故意激怒你的,別上當!”


    他看著就覺得不對,洞微一句一句都像在挑事,還有玄梧子站在旁邊,眼神閃躲,就不像幹了好事的樣子,這家夥雖然來道歉了,以他的脾氣,難保心底還不甘啊。


    果然,洞微眼睛一眯,一字一頓說道:“你若是輸了,自請辭去主翰之職,如何?”


    道彌心想不行,如果不是小深哥自願,小深哥怎麽也丟不了這主翰,就算鬥法輸了,也不是一定要辭職的。要是主翰必須特別能打,那就該是師叔祖來做了。


    必須勸住小深哥,別那麽激動。


    道彌低聲道:“小深哥,洞微術法精深,離火九法,號稱屠龍之術!”


    小深:“屠什麽???”


    “啊?”道彌說,“就是一個形容啦,很厲害,厲害到仿佛能屠龍。”


    但是這麽一仔細解釋吧,好像一點都不厲害,甚至像在吹牛了。道彌想。


    小深本來聽說是故意激怒自己,還想要不要讓他得逞呢,現在一聽,那是非打不可了。


    他龍視眈眈盯著洞微道:“好啊。你要是輸了,每天在離垢河來回吟一百遍雲自然的《食蟹詩》!”


    洞微聽他答應,一喜,也立刻道:“好!”


    這小深,修為隻有二境左右,淺得一眼可見,唯一可說之處,就是強悍的肉身。但這又如何,不說任何種族都有弱點,就算光用術法,老謀深算的洞微也隨便玩兒小深啊。


    “小深哥……”道彌攔不住,低聲道,“要不要我傳音給師叔祖?你,你現在還動用不了多少靈力啊!”


    那一直看著不諳世事的少年,卻說了句話:“你們人族的境界劃分太可笑了,難道隻要靈力深厚,境界高,就一定會贏嗎?”


    道彌愣住了,的確不是,商積羽就是最好的證明,就連小深哥也打碎過玄梧子的法器,但那不是天賦麽,也並非人人都是師叔祖啊……


    書林內其他弟子全都暗道,沒想到小深這樣衝動,那這主翰怕是當不了多久了。


    就算現在下著雨,對水法有利,但實力差距就擺在這兒呢。


    越來越多人湧出來圍觀。


    要鬥法,無需去別處,不動地占地極大,而且能夠隨著藏書變多,書林擴建,而一同擴張,就在這書林外,自可鬥法。


    不成文的規矩,觀看比鬥的時候,圍觀群眾要保持安靜,就如觀棋不語真君子。


    小深和洞微各據一方,洞微冷冷道:“我們點到為止,既然以書林為爭,先被打出不動地的人,算輸,如何?”


    “就這樣,開始!”小深說道。


    這麽看著小深小小的個子,與洞微對麵而立,大家反而覺得有些不忍心了……


    主翰是折磨得大家不淺,但是這麽持強淩弱,欺負小深天真衝動,也讓人有那麽一點點不好意思呢。


    洞微習的是火法,這要一燒,主翰不得成烤海鮮了,也怪好吃……哦可憐的。


    哎,萬一等會兒主翰哭鼻子,他們要不要去哄一下啊。


    小深不動,洞微也不動,他心中暗喜,果然小深除了肉身,一無是處,看來無需再有任何忌憚了。


    他將法器祭了出來,正待要動之時,卻見一道流光落地。


    白衣青年懸空看來,冷聲道:“你在做什麽?”


    全場皆是嘩然,竟然是師叔祖!


    商積羽這些年常年閉關,而且以他的修為,很早就不涉足書林了。


    好些年輕弟子都沒見過他幾次,激動而興奮。


    聽說前些日子,商積羽還在試劍,看來是徹底出關了啊,今日還出現在書林,雖然不知為何,但叫他們看見,太幸運了!


    道彌更是吃驚,他還沒有給師叔祖傳音啊。


    洞微也是一愣,猶豫地道:“弟子和主翰試試法……”


    商積羽清冷看來,似是洞穿一切。


    洞微嘴唇一動,坦白了,“弟子實在不服,因此和他約定,他若是輸了,就要辭去主翰之職!”


    商積羽寒聲道:“放肆!”


    洞微也知道這不止是討巧,偷偷逼人辭職,太不合規矩了,在這一聲嗬斥下渾身一顫,“弟子知錯,但是……”


    他話還未說完,隻見那脾氣極不好的凶神根本不等他解釋,已拔劍了!


    一劍如群山之潮,洶湧襲來。


    洞微臉色煞白,向前狂奔,可麵前是不動地的邊緣,他一個猛衝不及,單手扒拉著岩石,那劍意卻是已猛然在他麵前收住――


    這收放自如的張狂劍意,叫在場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喘。


    洞微被這樣一嚇唬,也是滿頭大汗,單手吊著道:“多謝師叔祖手下留情,弟子……”


    正在這時,現場不少人看到一直沉默的小深動了。


    一股雲霧由淡轉濃,升騰起來,擋在他麵前,他借著雲霧的遮擋,向洞微的方向慢慢走去,而商積羽和洞微都對此熟視無睹。


    眾人:?


    這一招分明就是幻術,最早隻有水族中的蜃族會,海市蜃樓,正是蜃族吐蜃氣而成幻影,後來其他各族也有學習的。多年發展,在理論上,屬於水法的一個分支。


    像這種假造一個藏身幻影,是最基本的,而且要所有人都看不到才對。


    從洞微他們那個角度,應該隻能看到幻影。而站在小深身後的他們,則能清楚看到小深的動作。


    那就明白了,是小深故意把動作露給他們看的,沒見小深還對道彌擠了擠眼睛。


    那邊洞微還在哭訴,這邊小深就躡手躡腳往那兒走,饗贛旮又ち慫囊沃酢


    所有人又震驚又不知道說什麽,小深這到底是想幹什麽,洞微沒有發現,難道師叔祖也沒發現麽,就這樣縱容他?


    道彌狂汗,師叔祖對小深哥也太好了吧……


    隻見小深不疾不徐,穩重地走到了附近,然後舉起拳頭,往洞微那唯一攀著岩石的手上砸。


    小深那力氣多大啊,洞微猝不及防,慘叫一聲,摔下不動地,掉進了離垢河裏。


    眾人木然,他們就這麽眼睜睜看著洞微被砸下了不動地……


    等等,砸下不動地?


    已有人覺得不對,而此時,那個“商積羽”已經化作了一縷煙雲,和剛才小深麵前那一縷一起消散了。


    所有人:“…………”


    居然是幻術???


    簡直不可思議……


    大家都是一路苦修,各種各樣的幻境考驗,也不知道經曆過多少。


    而這幻變之術為什麽隻能算水法的小分支,因為它就是不如水法啊,鏡花水月,成不了大道,水法才是正法。浸泡書林學習過的,基本都知道。


    這單獨的幻影,更是幻術基礎中的基礎。


    可小深的幻術,隻動用了那麽低微的靈力,或者說他可能隻動用得了這麽多靈力,竟是用水法一個分支術法中的微末之技,造出了一個誰也沒看穿的商積羽,連其劍意都逼真危險!


    別說洞微,他們任何一個人也會上當,因為他們肯定撐不到那虛假的劍刺在自己身上。


    幻影之真切,讓人幾乎不敢相信是小深生造出來的,不對,應該是這樣的控製力,不敢相信小深隻有滌初境。


    “天啊,我,我知道了……小深應該是蜃族。”


    “有可能,所以外殼堅硬,平日像沒骨頭,又精通幻術――”


    “咱們宗好像也有蜃族,沒這麽厲害啊……他真的隻有滌初境(第二境)嗎?”


    “還真不好說吧……會不會是偽裝的,有的妖族就擅長這個,不過主翰什麽時候見過師叔祖呢,這變得也太真了。”


    “雖然沒親眼見過,但書上不是說龍族血脈濃厚的大蛤蜊,一生能選擇記錄下某一幕場景,極其逼真麽?”


    ――這一刻,唯獨道彌不相信小深是蜃族。


    小深哥下場前說的那句話,讓他更願意相信這是小深哥基於自身靈力不足,做出的判斷,以小博大。


    他不禁思考起來,被馭靈環禁製前,小深哥到底是什麽修為啊。


    不對,小深哥都說了不要單以靈力和境界來衡量一個修者……


    一次跨境比試贏了可能是偶然,兩次,且在對方有備而來的情況下,那就是實力了。現在看來,小深這個主翰,可能還真有些本事啊,至少能不能推翻他,掂量一下,心底就各自有數了。


    而且現在再回想,洞微怎麽他們眼前被小深砸下河的,就更讓圍觀者們一陣惡寒了……


    主翰的可愛,果然隻在表麵,這得是下過多少次黑手才練出來的啊。


    此時小深叉著腰看了過來,嘲笑道:“屠龍之術?哈哈嗷!”


    現場沉默一會兒,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甚至有馬屁聲。


    “主翰真棒!此情此景,讓我想借雲自然真人的一句詩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大家都在笑,就玄梧子在哭。


    ……


    道彌抱著圖冊送小深回去,一路上還在喋喋不休小深今天跨境毆打洞微。洞微被撈起來後,就送到專司醫藥的藥碼頭去了,估計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出現在書林了。對了,還得上外頭泛舟吟詩,慘。


    還有玄梧子,道彌也抱怨了一下他,“以後不能聽他的花言巧語了!”


    “嗯嗯。”小深心不在焉,“圖冊放在這裏。”


    他點了點桌麵。


    道彌扭扭捏捏地道:“那個……小深哥,其實我想問,你能不能教我呢……”


    他太佩服了,要是他也能假擬一個師叔祖,那威風死了。


    “你不適合學幻術。”小深想也不想就道。


    道彌一臉失望,不過他很信服小深,也未多說,“對了,小深哥,你晚上都怎麽睡,不會躺在河裏吧,我看這兒好像沒什麽居住的痕跡。”


    上次在這兒吃酒時,道彌就發現這個問題了,隻是沒空問。


    現在再來,這裏還是沒有什麽居住痕跡,他有些疑惑了,這房間明明是小深哥自己選的。


    小深:“哎,我都睡在商積羽房間。”


    道彌沉默一會兒,弱弱問道:“那師叔祖住哪兒……”


    小深:“?”


    這個問題是認真的麽,小深奇怪地看著他,“他當然住在自己房間啊。”


    道彌:“????!!”


    不誇張地說這個答案比小深哥一拳錘飛了洞微還讓他驚訝!


    “哎,你可以走了,我現在就要去找商積羽睡覺了。”小深站起來,“我送送你。”


    “不……我……等等……”道彌還想再說什麽,小深一伸手,腰間那朵雲就圈住還有一肚子話想說的道彌,把他搭出去了。


    小深把頭探進商積羽的房間,幾步小跑進去,手裏提著熱泉水,“你喝不喝茶呀?”


    他想和商積羽說一下,自己今天用幻術變商積羽,最好讓商積羽本人看一下,是不是特別棒。那天看到商積羽拔劍後,他就念念不忘。


    之前商積羽也給他喝茶,所以他特意逼人教了自己泡茶。


    商積羽一勾嘴角,“想――”


    咦,剛剛還不是這個,怎麽突然變了。


    但是別想瞞住他。


    小深坐下來,甚至叩了叩桌麵:“哦,那我要白茶,快點。”


    商積羽:“……”


    他帶著惱意把空中飛舞的黑點兒彈飛,雖然是些許小事,但著實令人愈發不滿小深的區別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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