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是熱的。現在隻是比白天稍微涼爽。


    楊天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下意識握緊雙拳,茫然且惶恐地環顧四周,問:“誰?誰在跟我說話?”


    來到山上已經一個多月,每天打掃墓園,他確定這片山頭隻有自己,沒有別人。


    隻要是人就會害怕,對未知的東西充滿恐懼。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沒有風,月光清朗,大片銀色灑下。墓園景物與白天比較起來,就像電腦調控顯示明暗度,更顯得灰暗、深厚。


    深黑帶藍的背景下,出現了影影綽綽的數十個白影。


    就像蹩腳攝影師用老舊手法拍出來的照片,導致片子上有大大小小的白斑。乍一看,都是不明晰的紡錘形狀,邊緣模糊。可細看下來,就會發現這些白色斑塊下部分叉,就像一個下部開口朝著中間合攏的“人”字。


    楊天鴻強壓下心中的恐懼,右手緩緩摸向腰間。


    他帶著一把匕首。這是前些天委托陳隆幫弄的。原本是打算用來對付張富貴。畢竟被打到絕望的時候,與其等死,不如拚命。


    上了年紀的人都會給小孩子說些嚇人的鬼故事。尤其是墓園這種地方,曆來都與“鬼”字密不可分。


    這些模糊的白色影子緩緩朝著楊天鴻靠近,將他圍在中間。


    盡管內心深處充滿了駭然與驚恐,楊天鴻卻仍然保持冷靜。


    他默默細數了一下,總公共有十五個白影。


    這些影子的行動方式應該是飄。


    它們雖有雙腳,卻沒有走路。


    沒有翅膀,與“飛行”扯不上關係。


    有的影子飄速緩慢,有些就飄的很快。


    楊天鴻靠在一個長滿雜草的土丘上,五個白影將他團團圍住。楊天鴻緊張地四下觀望,發現這五條白影行動極有默契,分別站在五個等距的位置。若用邊線連接起來,剛好形成一個等邊五角形。


    而自己……恰好位於這個五角形的正中。


    “你要殺誰?”同樣的問話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楊天鴻確定聲音來源於站在自己左側的那個模糊白影。


    不,這不是問話。楊天鴻確定對方沒有發聲,而是以極其詭異的方式,直接將問話內容作用於自己的大腦。


    意識相通?


    這究竟是法術還是生物進化的優選體現?


    他握緊了匕首,緊咬牙關,渾身肌肉因為恐懼而緊繃。


    無論是誰麵對未知生物,幾乎都是同樣的狀態。


    “你……想殺我?”疑惑的問話,仍然還是沒有聲音,直接以意識交流的方式進行。


    楊天鴻用力咽下一口唾液,艱難且顫抖著問:“……你是誰?”


    對方尚未回答,楊天鴻忽然感覺周圍亂了起來。


    “魏家老二,識相的趕緊滾開,把位置讓出來。”


    “憑什麽要讓給你啊?你算老幾?再說了,這種好事,先到先得。嘿嘿嘿嘿……要怪就怪你自己後知後覺,動作慢了。”


    “苗家大姑娘,您行行好,把這個位置讓給我吧!下輩子我當牛做馬,任您驅使。”


    “姓晏的,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這種位置也是你能占的嗎?你要是再不滾,回頭老子活撕了你。”


    “張嵐,當年在山上你就瘋瘋癲癲,隻要是個男人你就從不放過,現在仍是死性不改,你就不怕被萬眾唾罵?”


    這些信息全部都是外部意識,來源於聚在附近的十五條白影。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楊天鴻緊抿嘴唇,用意識發問。


    沒人理他。


    眾白影仍在爭吵不休。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啊!好不容易盼來一個機會,就這樣被你們占了……魏雄,當年咱倆是好兄弟,你不能沒了良心,占了我的位置啊!”


    “我也等了十三年,咱們前後就差了兩年。當年你去世,還是我幫著收殮埋葬,要不你連個墳包都沒有。都這樣了你還好意思跟我爭?”


    “我等了足足六十七年啊!我是你們的師兄啊!這好好的機會,你們就這樣占了,你們簡直是目無尊長。”


    “六十七年很了不起嗎?我都等了一百二十二年了。”


    “我都等了三百多將近四百年了……”


    各種意識嘈雜,爭吵混亂,攪得楊天鴻頭昏腦漲。


    心中的恐懼消減了很多。他隱隱有種感覺,這些白影雖說來路不明,但就目前看來,對自己沒有惡意。


    腦海中剛冒出這個念頭,楊天鴻忽然覺得眼前一黑,周圍的景物徹底暗了下來。


    足足過了三秒鍾,他才終於發現,自己居然身處在一個與之前截然不同,完全陌生的環境。


    四周被沉沉的黑色籠罩,頭頂懸著一團乒乓球大小的光,照亮了半徑約莫五米的範圍。


    麵前站著五個人,三男兩女。


    都是生麵孔,穿著相同款式的衣服。都是袖口與褲腳紮緊的短打扮,各人胸前有一個圓形的補子,上書醒目的白色“卒”字。


    五人手中持有武器,皆為長槍。


    他們麵對楊天鴻並排站立,分別將長槍攏在懷中,雙手抱拳,向楊天鴻行禮:“參見大人。”


    聲音不是很齊整,有男有女,腔調不一,聽起來頗有些古怪。


    大人?


    這個特殊稱謂讓楊天鴻心生疑惑。


    我今年九歲,尚未煉氣,在山上隻是一個不入流的小角色,何來“大人”之說?


    他陷入了沉默。


    兩世為人,楊天鴻懂得一個最基本的道理————不懂就不要亂說話。無論問還是答。尤其是不清楚狀況的時候,閉口不言比冒失開口要好得多。


    忽然,胸口一陣發熱。


    楊天鴻下意識抬手握住掛在胸前的銅鎖,感受那股溫度的同時,手中竟然有種方方硬硬,沉甸甸的握實感。


    那是式樣古樸的一本書。


    線裝,封皮為深藍色,很薄,看上去隻有寥寥數頁。


    封麵沒有字,通常應該是書名所在的位置大片空白,最上方有一個芝麻粒大小的黑點。仿佛是沾在那裏的某種汙垢,抑或紙張本身存在的雜質。


    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一本小冊子。


    楊天鴻隨手翻開,映入眼簾的第一行字:陰兵,五人為伍。首為伍長。


    對麵這些陌生的家夥剛好五個人,難道他們都是陰兵?


    想到這裏,楊天鴻下意識將視線移向自己的手腕,隨後延展,驚訝的發現衣著款式竟然變了,與對麵五人基本相同。區別在於袖口多了一道黑色鑲邊,胸前補子是一個端正的隸體“伍”字。


    五人為伍。


    照這樣看來,自己是伍長,是這個陰兵小隊的頭。


    楊天鴻緩緩皺起眉頭。


    如果這是一個陰兵小隊,就應該是包括自己在內,總共隻有五個人才對。


    為什麽會多出一個?


    按照大漢國的正常軍隊編製,伍長下屬隻有四個人。


    陰兵應該也並不例外。


    想到這裏,楊天鴻抬起頭,用審視的目光在對麵五人身上來回掃視。


    從左到右,站在隊列末尾的中年男子身材幹瘦,身上軍服雖說也是灰白基色,卻不像另外四人擁有黑色肩甲,沒有腰帶,隻係著一條麻繩。再仔細看看,他手中所持的並非長槍,而是一根通體漆黑的棍棒。


    楊天鴻盯住此人:“你是誰?”


    中年男子明顯有些發慌,被他這麽一問,連忙撒手將棍棒放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忙不迭解釋:“小的晏智,參見伍長大人。”


    盡管心中一片茫然,楊天鴻卻懂得在這種時候維持自身氣場與威嚴的重要性。他直視晏智,言語中帶上了一絲嚴厲語氣:“你不是陰兵?”


    晏智胸前的補子雖說也是個“卒”字,顏色卻比另外四人淡了許多。


    他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小的……求大人收留。我可以幹雜活……我什麽活兒都可以做。”


    楊天鴻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他繼續翻看手中這本神秘的冊子。


    陰兵,十人為什。首為什長。


    陰兵,百人為都。首為都頭。


    陰兵,五百為曲(五都)。首為軍候。


    陰兵,十曲一部。首為校尉……


    冊子內容不多,全是關於軍製。


    看著手中已經翻到末尾的這本小冊子,楊天鴻沉默不語。


    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難道我已經死了?


    眼前這些古怪的家夥明顯不是正常人類,他們為什麽對我如此恭敬?


    問題太多了,卻找不到答案。


    深深吸了口氣,將雜亂膨脹的的大腦強行注入一絲冷靜。楊天鴻抬起頭,再次掃視眼前諸人:“說說你們的名字。”


    站在隊首的漢子身材高大,他舉起雙手朝著楊天鴻一拱:“在下王義夫,參見大人。”


    他旁邊的男子較為幹瘦,看上去有些發育不良:“小的魏雄,參見大人。”


    順序往下,是一個頗有些肥胖的婦人,她嗓門很大,聲音洪亮:“奴家苗鳳英,參見大人。”


    她旁邊的女子道:“奴婢張嵐,參見大人。”


    隊尾,便是晏智。


    隨著這番問答,楊天鴻一直拿在手裏已經翻開的冊子內頁,出現了新的字跡。


    王義夫,籍貫大燕國佑郡八裏河村,本在家中務農,天正三年入歸元宗,成為外堂弟子。天正二十一年,歿。


    魏雄,籍貫大楚國陽和郡紅花村,父母皆為匠籍,開平十一年入歸元宗,成為外堂弟子。光武三年,歿。


    苗鳳英,籍貫大漢國溧陽郡太平村,商販出身,陽和二十七年入歸元宗,為外堂弟子,平戎九年,歿。


    張嵐,籍貫大秦國東山郡白羊村,賤籍,永淳七年入歸元宗,成為外堂弟子,永淳十七年,歿。


    晏智,籍貫大漢國錦屏村,本在家中務農,天德六年入歸元宗,成為外堂弟子,天德二十九年,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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