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遙遠的西南邊疆出發,耗時半年多,一路風餐露宿曆盡千辛萬苦,總算走到了帝都北京城。立身觀望熙熙嚷嚷的繁華街道,總覺得自己跟這裏的一切格格不入。


    吃的、穿的、用的乃至思想無一不透露著我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以至於北京地頭的人民群眾見我這身打扮都投來異樣的眼光,有甚者幹脆往路邊驚慌失措的避讓,其形色遠比見了瘟神還要慌張。


    我身上套的是人們常說的民國古董大卦,穿的是草鞋,戴的是缺了蓬簷兒的草帽,又因為長期漂泊,不得不在時下盛行的路邊攤上買了件沒牌子的廉價羽絨服禦寒,乍一看,也不知道穿的是裙子還是褲子,再加上身上背著個寫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軍綠色挎包,更顯得出奇的“與眾不同”。


    挎包裏裝著我全部的家當,紙墨筆硯以及幹糧清水倒是一應俱全,唯獨身上沒有過路的銀票。出門的時候我師父變賣了幾頭小山羊和一張狼皮,勉強湊了點過路盤纏,但是我到北京流浪街頭,天寒地凍的實在受不住,那點舍不得乘車,一路苦行乞討而節省下來的錢,勉強隻夠買下這件羽絨服,月餘之後我身上便一個鋼鏰兒都搜不出來了,彈盡糧絕這種事就這樣悄無聲息的發生在我身上。


    但是你要說我即將與流浪漢為伍,那就完全錯了,我既非僧人亦非道士,從苦寒之地而來,為的是見見世麵不枉此生,“曆苦難,見眾生”,我師父就是這麽跟我說的。


    師父他老人家經常念叨:“你到了這個年紀不能跟我一樣,留在深山老林裏當狗屁的隱士仙客,死了還自以為得道位列仙班了呢。既然身負一技之長,當有一番作為,濟世為民,普度眾生,等你曆經十人生死再與我相見吧。”


    當時聽他老人家言辭之間大義凜然,學了點“天機鬼卦”皮毛的我莫名的情緒激動,好像自己真有能耐去普度眾生了,腦門一熱,心中慷慨激昂,堅定的點頭答應替他老人家出山。其實於我而言,救不救人那倒是次要,另當別論,主要是我向往外麵的花花世界太久了,從小到大呆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也快把我憋瘋了。


    現如今哪成想救人不成,反倒寄望有人搭救。離之前吃東西,我看過兩次太陽起落,說明我兩天兩夜粒米未進了,再他娘的餓一天暈過去,非得被送去“難民營”蹭飯不可了。


    好歹打我十歲那年起師父便管我叫“先生”,這點“氣節”不能丟,救助站能不去還是別去為妙,省得麻煩人家,實在過意不去,特別是在救助站工作的那個漂亮姑娘,見到她我便不由自主的赧然羞澀渾身沒一處自在,都不敢再去叨擾了。當務之急是想個法子賺點銀票,買幾個饅頭充饑,我就見路邊有好多賣麵餅之類的鋪子。


    這一帶雖比不了四九城那般燈紅酒綠,但也別有一番繁華盛景,連著幾條長街,方圓二十裏地,幾乎都是學府之所,書香門第之境,其間商鋪林立,除了銀票要什麽東西都好找著,更別提食館飯店了,那吃的東西,光是香味就讓人垂涎欲滴。


    想到吃的我越發餓了三分,不住的咒我師父,你個老古董,騙我出山,原來是讓我受苦來了,滿大街哪個都不像遭災遇厄之人,眼下最欠“超度”的恐怕隻我一人。在家的時候,我將原來的三隻雞發展壯大到六十多隻,天天有雞蛋吃,月月有雞腿啃,這回倒好,喝西北風都沒人幫著刮,礦泉水水兩塊錢一瓶,我竟到了水都喝不起的地步……您老人家原來是惦記我養的雞跟雞蛋呀……


    我站在學院門口傻站了好半天,實在是餓的一步都挪不開了,暈的搖搖欲墜十分難受。這時穿著製服的公差人等巡查到此,擺街邊攤的小販一哄而散,那陣勢千軍萬馬,何其壯觀,我順帶被逮個正著,見兩個穿製服的公差扣住我胳膊,大致的意思是說,我這身行頭十分像搞迷信活動的三教九流之徒,影響市容市貌不說,還有可能做出為非作歹的事來,非要將我扭送機關接受教育不可。其實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到最後我總是被送到“救助站”蹭吃蹭喝。


    這臉皮哪掛得住,趕緊掏出出山之前才辦的身份證給公差驗明正身,再好說歹說費盡口舌解釋,但公差鐵了心認為我居心不良。我這種無業遊民正是他們重點關照對象,被認定是流浪人口,長此以往,難保不幹出點偷雞摸狗,影響治安的勾當來。按慣例,先送往機關錄口供,然後十分有必要遣送回老家。事情鬧大了,我心想這回真得被遣送回原籍養我那群雞去了。


    怎料這時,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嬉皮笑臉的衝入人群,瞟了一眼現場,樂著對我說:“哎喲,我說兄弟,您跑這溜活兒來了,我找的你腿都抽筋兒了好幾回……”


    其中四十歲年紀的公差大隊長便問這小夥子:“你莫小北還認識這瞎算命的老油條?”說著指了指我。我不樂意的暗自嘀咕:“我他娘的才二十三,什麽叫老油條,我就擺了兩回算命小攤,掙的錢還不夠買兩個饅頭的,至於說我是瞎算命的嗎?”


    莫小北掏出自個兒的身份證,畢恭畢敬的遞上敬請張隊長過目,同時侃道:“張隊,這可是我遠方來的朋友,他這人就愛搞點行為藝術,穿成這樣無非是為體驗生活,在古代他要是個官兒,就叫‘微服私訪’,不為別的,純屬個人娛樂愛好,可沒犯什麽事兒……”


    張隊長手下另外一個隊員一眼就認出我來,抬手一指說:“我他媽都抓他仨回了,死活不肯配合回原籍,上次還畏罪潛逃了呢,以為早晚得餓死街頭,原來是個吃飽了撐的沒事幹,體驗苦日子的款爺,趕緊滾,下次別讓我碰上他。”


    我被莫小北拽著就走,趟進一條偏僻的胡同裏,我心想不會是遇上個打劫的吧,我身上可一個銅板都沒剩下,幹脆把心一橫說了實話:“打劫請繞道。”


    莫小北瞪大了雙眼,不屑的對我說:“搶你個臭要飯的太他娘的跌份兒了,剛才是我救的你,甭廢話,麻溜的給我脫……”說著雙手叉腰,眼睜睜的就等我扒下這身乞丐裝了。


    我師父是晚清落第武進士的後人,雖然一百零三歲,可身子骨遠比壯年人還硬朗,至今每日勤功不怠。當年他一身的硬功夫走遍天下,沒怕過什麽人。我是他徒弟,被迫跟他學了點防身術,平常人來十個八個圍攻,我也能全身而退,真動真格的也有空手入白刃的本事,三五個能打倒,百十來人的能逃,雖然兩天食不果腹,但對付眼前這嘴上無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野子綽綽有餘。


    莫小北見我絲毫不肯配合,提步上前揪住我的領子,我本能的反手大開大合,扣住他腕門,往反關節方向用了勁力掰,他疼的嗷嗷大叫背過身去,一張小白臉緊緊撞在了胡同牆上,嘴上也沒閑著功夫:“哎喲,我操!擒拿手,練家子的呀……”


    我極少跟人動手打架,擒住莫小北甚為得意,當即顯擺了說:“這年頭還有人認得擒拿手,你猜我這是武當小擒拿還是少林大擒拿?”


    “爺,我的爺,我手都快斷了,輕點,擒拿手我隻在電視電影裏看過,真招是他媽頭一回遭遇……”


    我看莫小北與我無害便鬆開手放他一馬,轉身要到街麵上要吃的,這小子在背後罵罵咧咧:“我就要你這身行頭充門麵,不給也不至於打人嘛,知道我誰嗎,這地麵兒上可全是我罩的,哪個王八孫子不給我莫小北點麵子,小爺我可是遠近聞名的頑主。”


    我聽說北京的頑主十有八九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以玩為畢生事業,無不兢兢業業,最愛結識五湖四海的兄弟朋友。我有心見識見識,便轉過身去與他對話:“我這身行頭穿你身上是糟蹋祖宗東西,你跟我非是同道中人,要這身裝備也不能助你上房揭瓦。”


    莫小北以掌做梳,捋了幾下額頭被我打得亂了分寸的頭發,說道:“小爺我玩世不恭當個性,圖個樂,就想穿著你這身行裝他娘的招搖過市一回,沒別的原因。既然你動手打了我,那咱得按北京的老規矩來,茬他一架,有種你別跑!”


    我心知莫小北是個沒事找事的主兒,隨即擺擺手對他說:“我布懂又不是太監,何來的沒種之說,要打架趁現在,老子還得上街找吃的去!”說完就不想再跟他浪費口水了,畢竟我從沒打過兩個以上的人,“能對付好幾甚至幾十人,乃至空手入白刃”之類的話是我師父踐行前給我壯膽說的。強龍不壓地頭蛇,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仍是溜為上上計,等著挨揍,豈不是腦子抽風嗎。


    我一溜煙跑到繁華的學院路街麵上,見莫小北沒追來才安了心。但是剛才跑的急,體力全給耗沒了,站定了身子後,就感覺雙腿直發麻,眼冒金星耳鳴打響,實在是餓的找不找北了。


    有句老話說的好,“寒不擇衣,饑不擇食”,到這份上什麽禮儀廉恥都不重要了,索性趁還沒完全躺下,來個遍地化緣。我跟師父都自居“山外隱士”,算得上是半個出家人,同善男信女討些施舍齋飯也礙不了多大的情麵,以往在老家的時候,每次下山總跟師父沿街乞齋,那裏的人純樸善良,不用多話,幾個饅頭幾碗稀粥保管受用。


    但這裏是北京街頭,門麵稍顯華貴的能將我嚇跑,隻好撿普通一點的麵食鋪子乞要。即便如此,我還是被轟了好幾次出來,說是影響他們做生意,再有就是說我假行僧,十足是個騙吃騙喝的大騙子,丐幫叫花子的名頭都還趕不上。


    乞討到第二十家的時候,見店老板是個中年婦女,旁邊幾個俏皮的小姑娘打手下,我看蒸籠上蒸著熱氣騰騰的白饅頭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才跟人開口要吃的。


    幾個姑娘冷冷的瞟了我一眼後,幾乎都當我透明,我傻站了一會兒,正要離開趕下家,隻見那婦人惡氣衝衝的罵道:“最看不慣好吃懶做之徒,有手有腳,不務正業活該餓死你個王八蛋!”說著拎個袋子,夾了兩個饅頭就要往外扔。


    我自是不讓她把這個動作做完,立即雙手合十,點頭誠懇的對她說:“化緣結緣,無緣不受。”說完轉身離開。這也怨不得他人,當今世道,欺詐之徒屢見不鮮,我自身也並無殘缺,用時下流行的話說,有一雙手何至於衣食不全,除了“好吃懶做”似乎沒有更為貼切的形容了。


    我出山之前,師父曾囑咐,化緣需善緣,能遇則生氣,對於運氣修行十分有幫助。若是受善人施舍,心中善氣自然理直,繼而便能做到氣息萬法自然,最終善氣凝聚,正氣浩然,天地之間邪氣不侵,萬裏坎途也能安然無恙。


    趕往隔壁下家化緣,我趔趄險些栽倒,腳下失穩,橫衝直撞而出,趴住一根電線杆才勉強立穩腳步。我看此店麵門可羅雀,顧客少的可憐,不過那饅頭依舊是饅頭,跟別家的並無不同。


    店家老板娘五十歲左右,麵相和藹,見我趴在電線杆上狼狽不堪,失聲笑了,又跟旁邊看似她老伴兒的男子竊竊私語了幾句。那男子朝我招手:“小師傅,吃點什麽?”


    我看此二人麵善,便搖曳著醉步直闖到店內,撿個坐處安身對他說:“哥哥嫂嫂,給碗水喝!”


    不多話,兩口子忙活少時,端上一屜熱氣騰騰的包子饅頭。我說:“行腳過路身無分文,一碗清水兌白鹽即可,感激不盡。”


    老大哥用圍裙擦著雙手,憨笑著對我說:“小師父,我這店生意不好,你盡管吃飽就是了,也值不了幾個錢,以後要是餓了,隻管來我店裏拿,不過下個月就關門歇業了。”我當時哽咽的連道謝都說不出口,好幾次眼淚不爭氣的差點奪眶滴落。


    正當我狼吞虎咽之際,忽聞一陣喧鬧,抬頭去看,隻見莫小北領著十幾個混混將門口都給堵上了。


    莫小北見我隻顧囫圇吃個沒完,便自己拾了張小板凳坐著,翹著二郎腿對我說:“孫子哎,你慢點,小心噎死你,我莫小北尋理的,絕不打攪街坊鄰居,隻要你磕頭認個錯,這事就他媽算過去了。”隨眾無一不誇莫小北“局氣”,幾乎都豎著大拇指吆喝。


    老北京這些個頑主、老炮最是江湖,他也跟你講道理,而且他們有自己的規矩,即便公差到場照麵,也不能越雷池一步礙了他們的江湖情麵,否則什麽事都有可能做出來。我避無可避,但又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先就對他好言相勸:“莫小北,哥哥嫂嫂對我有一飯之恩,我跟你的恩怨尋個地方私了……”


    我剛說到這裏,突然耳膜傳來嗡嗡聲響,這響聲並非耳鳴,而是我左右耳墜空鳴發聲。


    據我師父所說這對耳墜出自春秋戰國,考古上有個不成文的學名叫“先聲奪人”,其形管狀,大小如箸尖,寸長通體漆黑,中空質硬,無可摧其之物。左墜鏤有“誅鬼”骨刻文,右墜鏤“封天”二字,遇天音(非自然的聲動)而鳴。鍛製此墜秘技早在漢代就已經失傳,天下恐怕僅此一對傳世。


    以我的理解,這對耳墜不是俗物,其名也並非考古上所說的“先聲奪人”,而叫“鬼笏”,白話了說叫“鬼開眼”,原本是古代匠作大臣之類的主官開山毗陵時攜帶的辟邪器物,傳說能感應生死之氣,此墜一旦發聲,方圓百步之內不見死殤輪回便遇天機之數,平常人輕易休得攜帶在身,就連我師父都從未佩戴過。這時它突然未擾先聲,恐怕有怪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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