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王李熗行刑那天,幹旱了一個多月的關中,突降大雨。


    帝都城的上空烏雲滾滾、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如珠簾斷線一般,劈裏啪啦的砸向地麵。


    有些好事之徒說,這準是淮陽王死得冤,所以驚動天地。但更多的人則說,這是被李熗害死的那些亡魂因為大仇得報,連老天爺都忍不住為他們悲戚落淚。


    然而,不管是誰為誰傷心,反正汾陽公主李汐把自己關在房中,偷偷的大哭了一場。


    李熗就算再壞,畢竟也是她的親哥哥。


    自古以來,最是無情帝王家。


    為了那個寶座,父子相殺、兄弟相殘,有時候甚至連後宮嬪妃也要卷蕩進來,圖窮匕見。這樣的故事,年年都有,代代皆然。


    李汐總是想,自己很幸運,占了一個女兒身的優勢,不然的話,或許也早已被身不由己地扯進那血腥殺的戮場中,為一聲萬歲,和別人拚個你死我活了。


    她悄悄地給皇兄上完三柱香,然後自己換上朝服,又用脂粉遮了遮哭過的痕跡,準備入宮。


    這是慣例,也是規矩。


    至親之人觸犯天條、認罪伏法,那些沒有因此被連累的幸運兒們,理所應當拿出一個態度,展現自己的立場——感謝帝君不殺之恩。


    更積極一點的,還應該再對那些膽大包天的死鬼狠狠痛斥一番,以示對帝君的英明無限支持。


    說白了,這是為了保住自己小命的必要舉措,背後的潛台詞就是:帝君陛下,我一點都不恨你,千萬不要惦記斬草除根的事情啊。


    駙馬慕容雪此時已經返回前線,而且,這種事也最好不要讓他摻和。李汐暗暗想著,獨自乘坐馬車,從長興門進了太極宮,然後打著油紙傘,在綿綿雨絲中,步行前往養心閣。


    那是父皇生前最喜歡待的地方吧。倘若他泉下有知,自己的親兒子今天被人斬首示眾,不知會作何感想呢?


    李汐越想越悲涼,替皇兄李熗悲,替父皇李成武悲,同樣也是在替自己悲。


    “公主,陛下傳你進去。”


    內侍的聲音,將李汐從紛繁思緒中拉了回來,她連忙應了一聲,然後輕移蓮步,款款走入閣中。


    “臣妹李汐,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汐妹,平身吧。”


    李炳放下手中的卷冊,親切地說道:“這麽大的雨,你還非要跑過來一趟,何必呢?”


    李汐垂首道:“今日反王李熗一幹逆賊認罪伏法,我聖唐社稷興盛可期,臣妹內心喜悅,特來向陛下進表以賀。”


    說罷,她恭恭敬敬的雙手呈上奏疏。


    內侍接過,轉交帝君。李炳略微看了看,隨手放在旁邊,吩咐給公主賜座。


    “汐妹,你來得正好,”李炳淡淡道:“朕最近也有些心煩,想找個信得過的人聊一聊。”


    “信得過”三個字,在此時此刻顯得意義非凡:這等於是在間接暗示,李汐已經過關了。


    李汐神色如常,柔聲道:“陛下日夜操勞國事,切不可憂慮過甚,舉凡還是應以龍體為重。”


    李炳說的是“心煩”,而李汐勸的卻是“龍體”,這二者的差別,同樣表明了汾陽公主的態度:帝君,有些事情,你能對我說;可有些事,最好還是別說。我也不敢聽,也不想聽。


    久居深宮的李炳,自然明白李汐話裏的含義。不過,他好像並不怎麽在意,兀自講道:“近來,民間又謠言四起,說什麽朕是當年反王李成星的私生子,如今竊取大位,還不如江南那個李炤的來路正當。而且,很多議論,都涉及到北衙逆鱗司失蹤的密檔,言之鑿鑿,殊為可氣。”


    李汐佯作愕然道:“竟有此事?臣妹從未聽說過。”


    “估計慕容也沒怎麽跟你提過吧。”李炳知道對方是在跟自己裝糊塗,但也不好點破:“這種非議,對朕,對朝廷,對聖唐江山,都有極大的危害。唉,三法司雖然已經開始嚴加查處,可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朕也頗感無奈。”


    李汐知道,這類關乎皇權正統的身世之謎,往往最先影響到的並非朝廷,而是皇族。李氏皇族對此保持什麽態度,才是根本要素。


    李炳今天非要追著自己談及這件事,用意非常明顯。


    想通這一點,李汐不得不給出一個明確的表態:“陛下,民間的愚夫愚婦皆喜此類穿鑿附會之語,何必為之介懷?我們這些親人,誰不清楚?陛下乃是先昭烈皇帝與先靜雯皇後的嫡子,聖教盟約指定的禦位繼承人。”


    李炳擺了擺手:“話是如此說沒錯,可朕自己有時候也過不去這道坎。畢竟……唉,畢竟當年朕在繈褓之中,適逢天下紛爭、江山大亂,很多事情都講不清。”


    李汐沉默片刻,忽然幽幽地問道:“這件事情,真的那麽重要嗎?”


    聞聽此言,李炳不禁一愣:“這還不重要嗎?”


    “究竟重不重要,臣妹一介女流,也說不太明白。”李汐抬起頭,看著李炳的眼睛,鄭重說道:“不過,臣妹記得我父皇曾經說過一句話。”


    “他說,曆史記住的,從來都不是血統,而是姓名與功績。”


    李汐的話,重重敲打在李炳心間,令這位年輕的帝君頓時愣在當場。


    -


    李汐從皇宮回到駙馬府,才一進門,就被眼前的情景弄得一愣,七八個京兆府的衙役整整齊齊站在前院,府中管家正跟一個捕頭模樣的人說話。


    見她現身,捕頭連忙快步趕到近前,單膝跪下:“京兆府巡查陸青,參見公主。”


    李汐沒理會他,而是望向了管家:“怎麽回事?”


    “公主,府裏出事啦。”管家神色有些慌張:“您的侍女被人殺害了。”


    “我的侍女?”李汐一驚:“哪一個?”


    捕頭陸青起身道:“侍女小婷。”


    李汐訝然道:“小婷死了?什麽時候的事?”


    管家哭喪著臉說道:“就在您去皇宮的時候。她準備去安德坊取您之前那兩件刺繡,剛出門,還沒上車,就被巷口射來的毒箭擊中,當場喪命。”


    李汐聽得頭皮發緊,嗬斥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當街殺我奴婢,什麽人幹的?!”


    陸青連忙拱手:“公主息怒,我們京兆府正在追查。對方使用的是弩箭,乃軍方裝備……”


    不等他把話說完,李汐吩咐道:“管家,你立刻派人去城外大營,調駙馬留在那裏的親兵過來,同時通報宮中,就說我遭遇歹徒襲擊!”


    管家趕緊答應一聲,轉身匆匆離去。


    李汐瞥了捕頭陸青一眼,冷哼道:“去叫你們府尹親自來跟我說話!”言罷,她一甩袍袖,頭也不回地走入後宅。


    小婷的橫死,對李汐來說是一個警示。


    這說明,李江遙之前放長線釣大魚的計策,已經被幕後敵人察覺,並做出了相應的反製。而她自己,也正處在對方的威脅之下。


    李汐並沒有指望京兆府尹能夠查出真凶。


    像這種級別的入局者,豈是地方衙門有資格對付的?所以無論是陸青,還是京兆府尹,都無非走個過場而已。


    真正能指望的,還是鎮疆軍情報司的人。


    他們一直在暗中監視著小婷,肯定第一時間察覺到了殺手的蹤跡,想必這個時候已經開始追捕圍殺對方了。


    眼下的首要問題是,先設法護住李汐她自己的安全,以免做了不明不白的冤死鬼。因此,汾陽公主什麽也沒多問,就讓管家速去城外調動親兵,以加強駙馬府的防衛。


    傍晚時分,外麵的雨勢漸漸變小,京兆府尹親自登門拜訪,過問婢女被害一案。


    李汐懶得費神,推說自己受到驚嚇,不便見客,隻讓老管家出麵應對。


    沒過多久,宮裏也來了人。一名內侍外加二十名禁軍,說是奉帝君聖旨,前來保護汾陽公主安全。


    一時間,駙馬府的內內外外,青龍軍團親兵、公主侍衛、禁軍虎豹騎和京兆府府兵,兩百多名身穿不同鎧甲的軍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排布得嚴嚴實實。


    李汐將仆從侍女全都趕了出去,獨自坐在屋中,一邊看書一邊等人。


    她在等的,是石峰。


    鎮疆軍情報司帝都分部巡查校尉石峰。


    之前李江遙離開帝都的時候,曾專門指定石峰作為駙馬府的聯絡人,負責慕容雪、李汐與鎮疆軍的消息傳遞。


    果然,到了亥時三刻,以青龍軍軍官為身份掩護的石峰,在外求見。


    老管家並不清楚石峰的真正來曆,但他曉得,駙馬將軍慕容雪叮囑過,石校尉乃親信之人,隨時可直接麵見自己或汾陽公主,因此老頭兒不敢怠慢,連忙把石峰領到了李汐麵前。


    待管家關門離去,石峰拱手道:“公主,今天的事,讓您受驚了。”


    李汐淡淡笑道:“死了個賤婢而已,本宮又不在現場,有什麽受驚不受驚的?事情查出眉目了嗎?”


    石峰點點頭:“殺手行凶之時,我們正好安排了兩個弟兄於暗中盯梢,所以當即便追了上去。方才,負責行動的人突襲了殺手藏身之處,將人當場生擒。”


    李汐眼睛一亮:“問出是誰派來的了嗎?”


    “問出來了,”石峰麵色一沉:“他是虎豹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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