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沐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負責掌管的北衙逆鱗司究竟是怎麽了?為何連本部的防守都跟篩子似的,處處漏洞。


    就在剛才,他從外麵回來,才進到衛所的簽押房,就一眼瞅見沈烈正大搖大擺地坐著他的位子,兩腳翹在書案上等他。


    田沐心中一驚,正打算高聲呼救,沒想到沈烈雙目之中閃動寒光,瞬間鎮住了他,同時口中輕聲說了一句:“別喊,不然三招之內必取你的狗命。”


    田沐很清楚,沈烈並不是在吹牛。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別說三招,一招估計都招架不住。


    他略微定了定神,壓低聲音喝道:“沈烈!你好大的膽子!這個時候也敢現身帝都?你信不信,本官一聲令下……”


    不待他把話說完,沈烈手裏把玩的毛筆忽然激射而出,嘭的一聲釘在了田沐旁邊的柱子上,筆杆入木足有兩寸。


    “再廢話,下一個目標就是你。”沈烈一邊說,一邊又從桌上拿起了一支筆,在指尖不停地轉著,神態輕鬆從容。


    田沐後背刷地一下冒出了冷汗,他忍不住瞅瞅插在柱子上的毛筆,然後不尷不尬地說道:“沈大人,下官是發自真心地佩服你,果然英雄了得。敢問尊駕來找我什麽事,該不會為了尋仇吧?有言在先,下官若是死了,你肯定也跑不了。”


    沈烈鄙夷一笑,用毛筆指了指旁邊的座位:“先坐下,咱們慢慢聊。你盡管放心,沈某今天不是來殺你的。倘若真是要殺你的話,我根本不必現身,而你也早已經是個死人了,不是嗎?”


    田沐欠身坐入椅中,一邊飛速思考如何保命脫困,一邊幹笑著說道:“沈大人,下官知道,你我當初曾有過節。但那都是帝君的旨意,下官也沒有辦法。對於你個人,下官是不存在任何不敬與仇怨的。”


    沈烈對這話未置可否,隻微微地點了兩下頭,旋即問道:“田沐,你身為長史,統領北衙逆鱗司,為何帝君有難,卻袖手旁觀?”


    田沐聞言微微一愣,訝然道:“你……你該不會是為了救帝君來的吧?”


    “有何不可嗎?”沈烈冷冷地反問。


    “老天爺!”田沐眼睛立刻瞪得溜圓:“當初陛下把你整得那麽慘,險些死在逆鱗司的大牢裏,你如今還要救他?這世上當真有這麽傻的人?!”


    “你說的蠻有道理。”沈烈點了點頭:“這麽看來,沈某確實不該救他。不過,你卻應該保護他呀。”


    田沐連連擺手:“沈大人,下官也不妨跟你明講。帝君他從來就沒有真正信任過我,而我這個逆鱗司長史,也同樣是有名無實。更何況,現在看守帝君的,全都是皇後嫡係的精銳禁衛,派人去營救,隻能像昨晚那樣白白送死。”


    沈烈眉毛一挑:“昨晚?你也知道昨晚的事了?”


    田沐不曉得沈烈根本不清楚昨晚鳳儀宮發生的事情,這麽說隻是在詐他,因此順嘴講道:“下官就是剛從皇宮那邊回來,負責收拾歐陽林留下的爛攤子。二十幾個虎豹騎舊部,除了他自己,死的一個不剩,真是造孽!”


    沈烈反應極快,立刻猜出,大概是歐陽林帶人去內廷營救李炳失敗,幾乎全軍覆沒。


    他冷哼一聲,故意道:“歐陽林算什麽東西?憑他那點道行也想辦成大事?笑話!”


    “就是說啊,”田沐附和道:“歐陽林自視過高,也太低估皇後娘娘的手段,最後反而需要帝君舍命相保,才能僥幸獨自脫身。不過,他也蹦躂不了幾天了,程南將軍已經派出飛騎去追他,想必難逃一死。”


    沈烈劍眉輕蹙,心中暗暗盤算:事情是昨晚發生的,歐陽林應該跑不了多遠。而我和元斌一路東來,並沒有遇見他,估計是逃往別的方向了。此人雖然心狠手辣,但在這種環境下仍能冒死救駕,也算是忠心耿耿。有機會還是通知情報司的人留心一下,在必要時對歐陽林伸出援手,幫他一把。


    田沐見沈烈沒吭聲,壯著膽子問道:“沈大人,帝都對你而言凶險重重,北衙這裏更是不宜久留之地,你找下官,究竟所為何事?”


    沈烈冷哼一聲,淡淡道:“沈某若是讓你懸崖勒馬、棄暗投明,你肯做嗎?”


    聞聽此言,田沐露出一絲狡詐的笑容:“大人明鑒。下官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朝臣,陛下不信任我,難道皇後就信任我了?說起來,其實我和朝中大多數官員一樣,隻知道奉旨聽命行事,並不屬於任何一方,也不存在明暗之分。”


    他這番話,是想把自己摘個幹淨:帝君和皇後打架,我一個小人物左右不了,也兩邊都不站。一切作為,均以聖命旨意為準。


    沈烈打量著他,冷笑道:“田大人果然聰明,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既然你說自己立場中立,那沈某也不逼你,隻希望在遇到事情的時候,你能夠得饒人處且饒人,莫要樹太多仇人,將來有朝一日,怕是不好還。”


    “這個自然,下官有數的。”田沐眼珠子一轉,問道:“沈大人冒險前來,該不會隻是為了提醒我吧?”


    沈烈笑笑:“那當然,沈某登門拜訪,是有件事想請田大人幫忙。”


    田沐眯了眯眼睛,一字一頓道:“下官猜測,若是我說不肯幫忙,沈大人斷然不會再讓我活了,對嗎?”


    “沒有用的人,為什麽要留著?”沈烈反問道。


    田沐心中暗叫倒黴,臉上卻盡量保持平靜:“沈大人,你若是故意坑我,我在皇後那裏同樣活不成,兩下相較,還不如跟你拚個同歸於盡!”


    沈烈知道,這個狡猾的家夥還是在跟自己耍心機,說什麽同歸於盡,無非就是想多一些談判的籌碼,不至於完全陷入任由沈烈擺布的境地。


    沈烈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會逼你卻跟程雯對抗,隻是想讓你寫一份奏疏而已。”


    “什麽奏疏?”田沐充滿戒備的問道。


    “帝君久病臥床、無法理政,”沈烈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恭請皇後代君聽政,主持朝會。”


    這句話從沈烈的嘴裏一說出來,田沐險些當場驚掉了下巴:“你,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沈烈冷笑道:“我冒著性命之險,來這裏見你,難道是為了開玩笑?”


    田沐愣怔片刻,待發現沈烈的確不是在說反話,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壓低聲音道:“皇後朝會聽政,那就等於是明擺著謀朝篡位了,我上這樣的奏疏,不得被全天下罵死嗎?!”


    沈烈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反問道:“你覺得,程雯接下來會還政給李炳嗎?”


    “當然不會。”田沐不假思索地應道:“帝君重掌大權,第一件事就是誅滅程家九族,不,搞不好十族都要殺光。皇後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沒法回頭了。”


    沈烈道:“既然沒法回頭,那遲早還是要篡位。你頭一個上這道奏疏,不是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嗎?”


    田沐先是一愣,然後眼珠子轉了轉,說道:“這對你又有何好處呢?……哦,我曉得啦,皇後篡位,正好讓李江遙師出有名,起兵討伐!對不對?”


    沈烈順著他的話說道:“你這麽想也沒錯。不過請放心,奏疏是我讓你寫的,將來即便是程雯倒台被滅,沈某也會替你證明。如此一來,你不僅無過,反而有功。”


    田沐的臉上露出了猶疑不定的神色,顯然是在盤算自己的利弊得失。可沈烈哪會給他多做思考的機會,手裏掂著毛筆威脅道:“你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用這支筆寫奏疏,要麽用這支筆結束自己的性命,挑一個吧。”


    -


    一天之後,被後世史官評價為“臭名昭著”的《孟溪奏對》震驚了整個朝野。


    孟溪,是禦史大夫田沐的字。


    這位田孟溪田大人,上表帝君,建議在陛下養病期間,由皇後程雯代行皇權,以聽政的形式參與朝會、定奪國事。


    這篇奇文,田沐洋洋灑灑寫了三千多字,不僅花樣迭出地狂拍程雯馬屁,而且還引經據典,羅列了從上古至聖唐,幾千年來曾經出現過的女性君主以及她們的光輝功績,用以證明皇後暫代帝君主持朝政的合理性。


    可以說,這份驚世駭俗的奏疏,足以將田沐淩遲處死,並且遺臭萬年。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奏疏問世,卻並沒有引來朝野上下的一片咒罵反對之聲。相反,大家不僅沉默不語,反而還有個別官員讚揚附和,認為田大人所言甚是。


    在鋒利的軍刀麵前,多數人做出了“明智”的選擇:即便不趨炎附勢,但也絕不挺身而出。反正這天下也不是我家的,愛誰主政誰主政,能平安活著就好。


    既然沒有激烈反抗,內廷很快便傳出帝君李炳的詔喻:


    接受田沐的建議,下月初一,也就是三天後,正式恢複中斷已久的朝會,並由皇後代行聽政。


    另外,禦史大夫田沐,忠君體國、明慧通達,實乃治國之才,立即擢升中書令,晉正三品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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