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粥在半道就化成了水,使得鄔瑾肚子裏咕嚕作響,他卻越跑越快——寬州僅有一家刻印務,想要撿他們丟棄的廢紙,也要趁早。


    春日將逝,天卻還未徹底回暖,仍然是時晴時雨,今日便是細雨不斷,他在雨中咬牙前行,抵禦濕冷,一直跑到刻印務後門,從廊下拾得一遝廢紙,足有半指厚。


    正麵印的是《射義提要》,因錯字甚多,所以廢棄,背麵卻也沒空著,而是用寬州前幾年的收糧冊重印而成,寫有南六縣各幾石等字。


    他拿回去後,還需將首尾空紙裁下,壓至平整,才可用來書寫。


    撿到紙後,回去的路上他就慢了些,和細雨一樣,無聲無息從無數門廊下路過,快要到州學時,忽然見到了莫聆風。


    莫聆風獨自一人,不知從哪裏賃了一頭驢,騎在驢上,一隻手歪歪斜斜打著傘,正往榆溪河走。


    鄔瑾四下張望,沒有看到跟著的護衛。


    “莫姑娘。”他走出廊下,叫住莫聆風。


    莫聆風扭頭看他,收了傘,同時試圖牽住驢——然而驢倔,不打不走,打著倒退,讓它停,它卻偏要走兩步。


    好不容易製住了驢,她齜牙一笑:“鄔瑾呀。”


    她那牙壞的厲害,還有一顆搖搖欲墜,讓她總是忍不住伸出舌頭去舔,連帶著嘴唇都因此變得幹燥。


    舔過之後,她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臉色一變,瞪了鄔瑾一眼:“不跟你玩了。”


    隨即用力一抽那驢子,要往前走,一鞭子下去,效果顯著,驢子原地打了個轉,莫聆風沒有辦法,隻得老氣橫秋的大歎一口氣,又舔了一下牙齒。


    那顆牙齒險伶伶的懸在嘴裏,就是不掉。


    鄔瑾隻覺得她這模樣天真又可愛,卻又不便笑,隻能垂下頭不去看她:“不要舔牙,不然長出來會歪,你幹什麽去?”


    莫聆風管住舌頭,氣勢很大的回答:“哥哥病了,我去雄山寺,給哥哥抽一根上上簽。”


    鄔瑾沒料到莫千瀾會病,忙問:“病的重嗎?”


    莫聆風先是搖頭:“大夫說不重。”


    說完之後,她馬上又點頭:“在我心裏當然是很重的。”


    說罷,她從袖袋裏掏出一塊白飴糖來,伸長胳膊,要給鄔瑾,鄔瑾伸手去接,卻不料她“嘿呀”一聲,連帶著身體都歪了過來,把白飴糖一股腦塞進他嘴裏。


    她坐回去,張開嘴給鄔瑾看自己的牙:“粘牙,給你吃。”


    這時候,驢子忽然開了竅,把尾巴一甩,晃晃蕩蕩邁開了步子。


    鄔瑾滿口香甜,站在原處,就見莫聆風小小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驢背上,東倒西歪地撐著把傘,要去給兄長求一根上上簽。


    驢影消失不見,最後隻剩下鄔瑾落在這片雨裏。


    鄔瑾心緒忽然低落,莫家的蒼涼透過孤單的莫聆風,漫到了他身上,理智告訴他,莫家是一個富麗堂皇的深淵,然而心卻不受控製的柔軟了。


    他邁進州學,沉住性子上了一日課後,請見山長,和山長說了兩刻鍾,又去莫府角門見過殷北,趕回家時,鄔意已經賣餅回來,鄔母正要擺飯。


    鄔瑾抱鄔父進椅子,給鄔父盛飯菜,好讓他吃的舒服些,等吃的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碗筷:“爹,娘,我還是決定去莫府做齋仆。”


    “啪”一聲,鄔母拍筷子在桌上,枯黃的麵孔在一瞬間變得活了過來,渾濁的眼珠子泛出不容置喙的光:“不行!”


    鄔意嚇得一個哆嗦,小心翼翼放下碗,忍住了自己洶湧澎湃的食欲,心裏暗暗高興。


    鄔母冷著臉:“我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不是為了讓你自甘下賤,而是讓你出人頭地!你去做齋仆,以後就算考出來,也直不起腰!”


    “我坦坦蕩蕩,並不怕人說,”鄔瑾溫聲細語解釋,“我已經和州學山長說過了,明日不再去上課。”


    “你!”鄔母沒料到他竟是先斬後奏,當即氣的坐都坐不住,猛地站起來,伸手去抓鄔瑾的衣裳,奮力往外拖,“走,我們去找山長,你年紀小,不懂事,這種大事不是你能做主的。”


    鄔瑾順著鄔母力道站起來,踉踉蹌蹌走了兩步,直到門口,見不會絆倒鄔母,才立定了:“阿娘,我已經拿定主意了。”


    他力氣不小,一旦站定,鄔母也拽他不動,氣的直跺腳,又狠打他兩下:“眼皮子淺,莫家哪裏這麽好心!黃婆子都告訴我了,那個節度使沒香火,就一個妹子,人家這是看你老實,要把你招上門去!”


    說到這裏,她忽然覺得滿目可恨——恨自家太貧,恨鄔父斷腿,恨鄔瑾不懂事。


    那倒插門的女婿,幾輩子都是要遭人笑的啊。


    想到這裏,她立時悲痛起來,眼裏滾出許多濁淚,心想鄔瑾的“不懂事”,全是因為他太懂事。


    她伸手撫平鄔瑾衣裳,忍不住哭了起來:“我的兒,苦了你了,全是爹娘沒用!”


    鄔父低低歎息一聲,沉默不語。


    鄔瑾聽完這一通咆哮,心中反倒平靜,大約是去做齋仆一事,無論如何波詭雲譎,也不會比此時更難。


    他平靜的牽鄔母回座,聲音和緩:“爹,娘,我不是為了銀子,若是為了銀子,我昨天就應下了,你們也不要聽別人胡說,我不是為了去做倒插門,莫節度使的妹妹隻有八歲,和他一樣大。”


    他伸手指了指鄔意。


    鄔母在他的聲音中逐漸平靜下來,而鄔瑾也說起名師難得,若是能得指點一二,強過在州學數倍。


    費了許多口舌,讓兩位長輩安下心來,他才回到自己屋中。


    天色已暗,他點燃油燈,鋪開筆墨紙硯,要寫日錄。


    隻是鄔意在他身邊問東問西,激動的聒噪個不停,把他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心神都說散了。


    他心神疲憊,覺得自己猶如困獸,使勁一揉額頭,取出今天撿來的廢紙,讓鄔意幫忙裁出空白的頭尾部分,留下備用。


    等鄔意埋頭苦幹,他把散開的心思又攏起來,提筆寫道:“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三日,細雨,與殷北約定後日去去莫府去做齋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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