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和煦,吹過花園中成堆翠色,各色花瓣隨風流動,落在石板上,落在稼亭中,落在澄心湖麵,落在聽風水榭,腳步聲輕快的在石板上響起,使得花園忽然多了生機。


    程廷和莫聆風並排而行,不住發問:“我記得這裏有一顆好大的榆錢樹,怎麽沒有了?”


    莫聆風滿周歲時,他來玩過,因此記得。


    “雷劈死了,”莫聆風把兩手高高舉起,“忽一下,火就燒的這麽高。”


    程廷老氣橫秋的為榆錢樹長歎一聲,隨著莫聆風往前走,扭頭又問:“這兒呢?”


    他雙手大大張開:“這麽大一個觀音像,怎麽沒有了?聽說還是我姑姑請的。”


    莫聆風答道:“哥哥不信佛,就送到雄山寺去供奉了。”


    三人從湖邊而過,繞道從水榭後一條青石板小道出了花園,景色漸變,不見花草,隻有古樹數棵,樹冠相連,遮天蔽日,投下冰冷沉重的影子。


    在這巨大的、濃綠色的影子裏,坐落著“九思軒”。


    鄔瑾一腳踏上樹蔭下的青石板,立刻感覺一股寒意從腳下侵來,讓他忍不住低下頭去看——腳下青石板很油潤,並非荒蕪之地。


    他止住了寒顫,隨著莫聆風往裏走,正中是三闊的正房,同樣讓如傘的樹冠吞噬著,槅門上糊的是白亮如緞的高麗紙,槅門往兩邊開著,使得屋中情形一覽無遺。


    前方有黑漆翹頭香案、孔聖人像、玫瑰桌椅,中間放著三張黑漆平頭條桌,品字行擺著,上麵整齊有序地擺放筆墨紙硯,地上放著青色軟墊。


    光線昏蒙,裏麵擺放的一切都像是蒙了一層灰紗,下人立在裏麵,定定的,像是偶人。


    鄔瑾跨過門檻後,見那“偶人”動了起來,悄無聲息點亮屋中三條常料燭,屋中頓時大放光明,把牆壁上懸掛的畫像都照亮了。


    莫、程二人合力將大黃狗拖了進去,拽動地上軟墊,擺放在一起,又把平頭條桌上的筆墨紙硯推開,桌上用來攤放程廷帶來的點心。


    莫聆風一扭頭,拍了拍地上的軟墊,揚著明媚的笑臉,對鄔瑾道:“鄔瑾,來呀!”


    她那顆搖搖欲墜的牙不見了,她還是忍不住伸舌頭舔一下牙床——一顆小牙冒了出來。


    沉寂的老屋子忽然活了起來,油紙包開開合合,“沙沙”作響,咀嚼聲斷斷續續,夾雜著說話聲和大黃狗的掙紮之聲。


    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動了棲息在九思軒中的山鶥,一群山鶥灰撲撲盤旋起來,發出尖銳的“得得得”的叫聲。


    山鶥一叫,花園裏的鳥也都跟著對鳴,長久不息,喧鬧無比。


    九思軒前方就是莫府書房。


    莫千瀾最怕這種聒噪,叫聲全都變成了細而長的針,刺入他腦中,讓他頭疼不已——每次發了癇病,他都要頭疼幾天,這一次尤為劇烈,稍微一動,腦子裏就攪成了一團。


    他閉上眼睛,半晌才緩過勁,聽莫聆風的奶嬤嬤說話。


    “昨天夜裏興奮的子時才睡下,今天一早,卯時初刻就醒了,穿了才做的新衣裳,什麽也沒吃,隻讓廚房裏做二十四色餛飩,說等都來了一起吃,又不知道他們何時會來,天還沒亮,就在後角門等著。”


    莫千瀾聽了,頭越發是痛的要炸。


    趙世恒坐在下方,讓奶嬤嬤先行退下,笑道:“姑娘長大了,想交朋友了。”


    莫千瀾臉色和成了精的冬瓜似的,一陣青一陣白,目光則是陰沉,咬牙切齒的,不知是在忍痛,還是在不忿。


    片刻後,他費力道:“我也可以做她的朋友,她還有那麽多小丫鬟,都可以做她的朋友。”


    “您是老朽,丫鬟是仆人,”趙世恒毫不留情懟他,“都做不成她的朋友。”


    莫千瀾冷哼一聲:“兩個臭小子。”


    趙世恒失笑,感覺自己要淹死在莫千瀾的醋河之中,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去嚐嚐二十四味餛飩,這可難得吃上,吃飽了,我好去幹苦力,您吃嗎?”


    莫千瀾歪倒在椅子裏:“吃不下。”


    他氣都氣飽了,頭還疼,吃的藥都像是潑在石頭上,半分用也沒有。


    李一貼送來的膏藥就在手邊,他琢磨半晌,還是沒往鬢角上貼。


    鳥叫個沒完,在莫府開了鍋似的爭鬥,直到鄔瑾三人吃完餛飩,又坐在一起吃糖時,才逐漸停歇。


    大黃狗吃了一頓好的,不再橫眉豎眼,隻是耷拉著臉,和程廷保持最遠距離,把狗繩繃的長而直,仿佛是一對怨侶。


    莫、程二人暫時對狗失去興趣,將狗繩栓在桌子腿上,大嚼花生酥,同時都要展示自己拙劣的字跡。


    鄔瑾便鋪開一張紙,這紙平整厚實,不必壓角,他又拿過墨條,慢慢研磨。


    程廷先取過一管筆,蘸墨而書,在紙上留下一長串鬼畫符:“看,我會草書!”


    隻有潦草,沒有成書。


    莫聆風不甘示弱,扯過紙來,奪了他的筆:“我會寫大字。”


    她確實會,字越寫越大,大到一張紙裝不下。


    這二人一個寫“草書”,一個寫“大字”,連寫數張,都疲乏起來,讓鄔瑾寫。


    鄔瑾隻會寫正楷,提起筆,毫無新意地寫了一張。


    剛擱筆至筆架山,就聽屋外有仆人稱“趙先生”。


    鄔瑾連忙起身,欲要收拾,卻是滿眼狼藉,無從下手,隻得疾走至門口,行齋仆迎送先生之職,躬身垂手,替趙世恒打簾子:“先生請進。”


    “嗯。”趙世恒看他一眼,邁步進屋。


    大黃狗出人意料,對著趙世恒眉來眼去,搖頭擺尾,十分熱情。


    鄔瑾仔細看了看趙世恒。


    趙世恒頭戴山穀巾,身穿皂色斕衫,人瘦,但不單薄,單眼皮高鼻梁,留有短須,走路時確實有點跛,一直走到莫聆風桌前站住,隻有一隻腳用力撐著身體。


    他彎腰去拿他們寫的字,每一根手指都露著一股漫不經心的孤傲。


    程廷對州學諸位講郎沒有絲毫懼怕,然而一見趙世恒,便有泰山壓頂之感,老老實實搬著軟墊往後坐,不敢輕易開口。


    鄔瑾也走進去,輕手輕腳歸置筆墨紙硯,收起桌上攤開的油紙包,送去屋外,再把狗繩解開,讓大黃狗出屋去。


    等歸置幹淨,他大氣不敢出地坐到了程廷旁的平頭條桌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馭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墜歡可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墜歡可拾並收藏馭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