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不差,他將筆擱至硯台,斂衽站定,看著下人將紙交給莫千瀾。


    莫千瀾看一遍,神情未變:“世恒,你看看。”


    下人便接過紙,奉給趙世恒。


    趙世恒一眼掃過,起身揭開熏爐蓋,把紙扔入熏爐中,很快,熏爐孔中就升起青煙,四下飄散,浮在空中,泄在地麵。


    兩個人、四隻眼,灼灼看向鄔瑾,似乎是要定鄔瑾死罪。


    就在此時,一直未出聲的莫聆風忽然跳下椅子,徑直走到鄔瑾麵前,牽住鄔瑾汗津津的手:“哥哥,不關他的事。”


    她輕描淡寫免了鄔瑾的罪,不等莫千瀾開口,已經拉著鄔瑾往外走:“走,咱們玩去。”


    鄔瑾還未回過神來,就讓她拽出門外,一頭撞進清新的風裏。


    屋外暖風融融,牆花已老,蜂蝶難覓,九十日春光已過,初夏將至。


    他心口一陣狂跳,兩隻手後知後覺地抖,踩在地上感覺是踩在棉花上,很不真實。


    沒有二十杖,也沒有問責,他就這樣輕飄飄過關了?


    莫聆風卻是絲毫不受奏書一事影響,鬆開鄔瑾的手,連蹦帶跳的去夠枝頭上怒放的海棠花,她一躍而起,伸手攀住一根花枝不鬆手,將其拉拽下來,頓時下了一場花雨。


    她大笑大樂,一蹦三尺,健壯的好似小牛犢子,對鄔瑾道:“咱們兩個去榆溪玩去。”


    鄔瑾還散著神,恍恍惚惚道:“還要上課。”


    莫聆風一本正經的板著小臉訓他:“趙伯伯說了,咱們出去看風景,也是上課。”


    說罷,她拽著鄔瑾就走。


    屋子裏,莫千瀾和趙世恒都坐著沒動,半晌過後,莫千瀾一揮手,將屋子各處立著的下人都揮出門去。


    茶涼了,有股格外爽口的苦澀,他抿了一口,搖頭道:“這樣的人,他日就算為官,如何能在廟堂立足?大難臨頭,還愚直至此,往後在朝堂上,恐怕也會冒犯天顏,白白栽培他一場。”


    趙世恒伸長胳膊,討要糖捧盒,待莫千瀾遞給他,就挑個蜜棗吃。


    “所以我說您不懂帝王之道,鄔瑾雖是過於正直,但是天子正需要一把這樣的尺,高立在朝堂之中,用來規訓朝臣、規訓世人,以示聖德之明,


    曆朝曆代,都出過這樣的人流芳百世,


    再者鄔瑾心地越是純善,於咱們越是有利,他日真到了緊要關頭,背叛姑娘的事情,他絕不會做。”


    莫千瀾聽了,便笑道:“今年長春節,不能再像往年那樣敷衍,總得送點他喜歡的過去。”


    “陛下愛字,自己也寫的一手好草書,我在宮中行走時,還見陛下寫過,猶如寒冰於水,近些年,倒是沒有陛下愛書的消息傳出來了。”


    莫千瀾揉捏山根:“可見他心思又深沉了。”


    他略作沉吟:“書房裏找一副墨寶送去吧,也別找太好的,免得他以為莫家多的是稀世珍寶。”


    趙世恒點頭:“是。”


    他又細想片刻:“晚點我再替您擬一份奏書,就說您癇病複發,心中惶恐,實舍不下姑娘,請陛下開天恩,容後再議。”


    “再把東邊一路有匪患的事也一並提一提,也算是留個影兒,”莫千瀾忽然譏笑,“癇病的事,李一貼恐怕早把消息送出去了。”


    趙世恒便道:“隨他吧,沒有李一貼,還會有黃一貼、張一貼,李一貼在這裏孩子都養下幾個了,也不見得和京都一條心。”


    他起身要走,又扭頭從糖捧盒裏抓了一把蜜餞。


    莫千瀾笑道:“都拿去,我一口都吃不下。”


    趙世恒當真把蜜餞放回去,連著糖捧盒一起端在手裏:“下午想必不用我做苦力了,我自去瀟灑,您勤勉些,去姨娘們那裏走動走動。”


    莫千瀾聽了他的老生常談,萬分無奈,揮手讓他快走。


    趙世恒一走,屋子裏就剩下了莫千瀾一個人。


    他叫來殷北:“阿尨出府了?”


    殷北點頭:“是,阿南跟著了,您要不要醒酒湯?”


    “不要,等阿尨回來,叫殷南來見我,出去吧。”


    “是。”


    殷北一路的退了出去,屋子裏又隻剩下莫千瀾一人。


    莫千瀾和這座屋子,都是正在衰敗的光景。


    鄔瑾和莫聆風在榆溪玩了半日,回城時,饑腸轆轆,便去吃飯。


    莫聆風要請客,在正店中占了一副桌椅,口氣不小的要兩碗槐芽麥心麵,兩碟鹹豆豉,一大壺鮮花蜜糖水,雙份油煎糖餃子。


    行菜的人先把花蜜水送了上來,鄔瑾剛要站起來給她倒,莫聆風就霸過壺,擺一隻碗到鄔瑾身前:“我給你倒。”


    壺重,人小,控製不好力道,花蜜糖水噸噸噸往外淌,糖水自碗中大起大落,鄔瑾以袖掩麵,度日如年,等滿上一碗,他擦了擦臉,放下手,探身從莫聆風手中接過壺:“我也給你倒一杯。”


    莫聆風連忙把自己的碗推了推:“滿上。”


    鄔瑾慢慢將糖水倒滿一碗,一滴也未曾灑出來,莫聆風看著滿滿一碗,十分高興,又見端不起來,就把嘴伸到碗邊,噘成一個小蚊子嘴,連吸兩大口。


    這時候,行菜之人端上來麵和鹹豆豉,等莫聆風把鹹豆豉倒進麵碗裏,糖餃子也上來了。


    二人饑腸轆轆,埋頭就吃,莫聆風吃一口鹹的,喝一口甜的,再吃一口鹹的,又嚼一口甜的,如此周而複始,竟然也吃了一小半。


    她吃飽喝足,鼓著肚皮,東張西望,旁邊有位老翁在看小報,她便溜下椅子,抱著肚子走過去,兩隻眼睛也往小報上看,抿著嘴笑了一下,打個飽嗝,伸出手指往小報上一戳:“翁翁,這上麵寫的什麽?您給我讀讀?”


    老翁扭頭看她,見她一張桃花似的小臉,雙目有神,身上戴一個金項圈,可愛至極,便笑道:“你家裏人呢?”


    莫聆風扭身一指鄔瑾,指完又去看小報:“翁翁,讀個好玩的。”


    鄔瑾以掃蕩的姿態吃桌上食物,邊吃邊留神莫聆風動靜——莫聆風膽子太大,一不留神,就會邁動小腳,不見蹤影。


    吃著吃著,他眼睛、嘴巴、手忽然全都停了一下,腦中回想著莫聆風剛才的神情——她是先笑了笑,再請人讀的,顯然小報上有東西讓她發了笑。


    隨後他又想起在雄山寺抽觀音靈簽時的情形——她究竟是隻認識“下”和“上”兩個字,還是靈簽上的字全都認得?


    奏書上的禦筆朱批,她是不是也全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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