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一趴就是半個月,餓的幾乎發瘋。


    原來程夫人愛子如命,怕他棒傷反複,程家又是兄友弟恭,程家兩位兄長紛紛獻策,一下說羊肉大熱,一下說鵝肉發瘡,一下說雞肉動風,一下說豬肉濕熱,林林總總,迫使程廷改吃了素。


    程廷吃了兩日素,嘴裏寡淡,正好青梅剛出,就讓大海去買來解饞。


    哪知還沒吃到嘴裏,程家大姐就說楊梅動血,不許他吃,又看他可憐,就叫來弟弟妹妹,在程廷屋中用青梅煮茶,又動一壇好酒,領著弟弟妹妹一同泡製青梅酒,待到中秋再喝。


    程廷動彈不得,趴在床上聞著香氣,“感動”的眼淚和口水齊出,哭了大半晌。


    唯一的好處就是臉上此起彼伏的紅疙瘩平複了下去。


    半個月後,他迫不及待的宣布自己傷好了。


    程家大姐又對程夫人道:“果然要忌口,從前老三摔破點油皮,都要三五天才好,去不了州學,現在傷的這麽重,半個月就好利索了,可見是忌口的功勞。”


    程夫人不知她的險惡用心,深以為然,大有讓程廷再素半個月之意。


    程廷為了擺脫母親沉重的愛,隻好無視莫千瀾帶來的恐懼,一頭紮進莫家齋學,當場吃了一大碗豬肘麵,配著一碟羊頭肉,吃的滿臉通紅,鼻尖冒汗,紅疙瘩又隱隱有了冒頭的跡象。


    吃飽之後,他端起一碗梨水,發出一聲喟歎:“好喝,你們家的糖水比我們家的好喝。”


    隨後他用腳撥拉開大黃狗:“程素寧,出去,小爺許你進來了嗎?”


    程素寧是他大姐。


    大黃狗“嘁”了一聲,對他的屁話充耳不聞,衝莫聆風眉來眼去,得到羊骨後,趾高氣昂從程廷腳邊擦了過去。


    程廷也對著莫聆風滿臉跑眉毛:“惠然姐姐真的來看我了,還給我送了一丸藥,說特別好,化開之後敷上去,三兩刻就不疼了。”


    “真的?”莫聆風伸手夠壺,想給自己倒一碗冰糖梨水,鄔瑾眼疾手快,替她效勞,避免了滿桌都是梨水的悲劇。


    程廷回答:“我沒用,收起來了。”


    莫聆風“咕咚”一口:“你臉紅什麽?”


    “哪、哪有臉紅……臭鄔瑾,你笑什麽!食不言寢不語!”程廷這回真的紅了臉。


    鄔瑾但笑不語,放下筷子,倒一盞梨水喝——他曾聽人說過有人家的地窖,深一丈,四麵鋪一尺厚的槁,八月微霜時收下大白梨,到來年四月取出來,還和新摘下來的一樣。


    富貴並不在於四月能用新鮮白梨煮糖水,而是莫府的習以為常。


    程廷托腮:“三月初,惠然姐姐在花園裏擺曲水流觴宴,大姐也帶我去了,有三回,惠然姐姐放的酒杯都停在我跟前,你說是不是惠然姐姐心裏有我?”


    莫聆風一本正經回答:“你腦子壞掉了。”


    “我是說真的,”程廷正著臉色,“惠然姐姐還對我笑,笑了五六次!”


    莫聆風言簡意賅:“她見了你的狗也笑。”


    許惠然今年滿十六,生的容秀美麗,柔婉可人,見人先笑,言談更是溫柔可親。


    程廷特別喜歡這位大姐姐,許惠然哪怕隻是拈花一笑,他都認為許惠然笑的格外動人——和莫聆風的野腔野調全然不同。


    不管莫聆風潑了他滿頭冷水,他依舊是做夢:“明天我讓娘去她家提親,等我訂下親事,我請你去裕花街的彩棚看麻龍。”


    莫聆風立刻道:“今晚就請,鄔瑾,你也去。”


    鄔瑾還未點頭,程廷立刻反對:“不帶他,在州學時,有一次去雄石峽踏青,他挑兩籮筐餅沿途去賣,回來以後先生讓我寫日錄,我隻記得油餅六文,糖餅七文。”


    說罷,他惡狠狠瞪一眼鄔瑾:“臭賣餅的,害我挨一頓臭罵!”


    一提起此事,他就滿肚子氣:“要是帶你去,你也肩兩籠餅去那裏賣,我也看不成麻龍,光看你賣餅了!”


    鄔瑾放下盞,擦淨嘴,笑道:“我賣完餅再去外頭看。”


    程廷眼珠子一轉,立刻有了壞主意:“你家的餅,小爺今天都訂了,你送我家裏去——嘿,程素寧最不愛吃餅。”


    他得意洋洋,一口飲盡盞中梨水,行至門外,隨手抓住一個鳩形鵠麵的小廝,讓他出去給胖大海送信,拿錢去鄔瑾家買餅。


    待小廝走了,他和鄔瑾、莫聆風一起往學齋走,他忽然拉住鄔瑾:“剛才那個是不是我撞著的那個?”


    鄔瑾點頭。


    祁暢命硬,二十杖自己捱了過來,在學齋中侍奉。


    程廷麵有愧悔之色,卻並未察覺莫聆風和鄔瑾都是麵色如常,已經明察了祁暢的罪。


    三人繼續往裏走,整個九思軒依舊是被一片陰沉籠罩,巨大樹冠越發鬱鬱蔥蔥,四處灑落著令人屏息靜氣的濃綠。


    步入學齋,立刻有一股涼意從地而起,直撲人麵,擊出滿臂雞皮疙瘩,方才因為早飯生出來的熱意悉數退去,隻剩下滿身冰涼。


    三人眼前讓燭火一晃,竟然見趙世恒已經到了,正在觀孔聖人畫像。


    趙世恒神色冷漠,目光輕蔑,仿佛對孔聖人所言嗤之以鼻。


    這神色隻是一瞬,在三位學生踏進門後,他就轉過身來,負手而立,掃了自己天真的學生們一眼:“今日——旬考。”


    程廷當即感覺自己屁股火燒火燎,不知是棒瘡要複發,還是有新的巴掌要落下。


    愁眉苦臉地坐下,他拿手指捅咕鄔瑾:“你怎麽不告訴我今天旬考?”


    鄔瑾擺手以示不知,鋪開紙筆,研罷墨,就聽趙世恒慢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官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然君之治,有益者,有弊者,若君之道與彼之道相悖,彼之道與民之道相合,彼如何施之,不違道,可避刑。其祥著之。”


    他的語速一字字慢下去,又一字字暗啞下去,仿佛這也是他想過千百遍的問題。


    最後,隻剩下一口幽幽之息,送入學生耳中。


    鄔瑾奮筆疾書,將趙世恒所出之策問錄於紙上,寫完之後,隻覺得腦袋都僵住了。


    他忽然發現,趙世恒所出這個題目,直擊了策問的本源。


    策問,問策,考生的策能迎合君王的策,才是勝。


    滿室都是草木氣味,壅塞不去,他忍不住去看莫聆風,莫聆風好似背後生了眼睛似的,也忽然扭頭來看他,鳳眼裏藏著的眼珠漆黑,亮的迥異——仿佛趙世恒的心思,她也清清楚楚。


    鄔瑾的心,驟然在胸膛裏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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