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瑾哥兒回來了啊。”


    “在節度使府上發財去了啊,還是讀過書的聰明,能去大戶人家幹活。”


    “不然怎麽把意哥兒也送去念書,瑾哥兒,你家意哥兒現在也不得了,出去賣餅,有錢人家的少爺連餅籠都給他包下了。”


    “早知道,我也省吃儉用,送山寶念書去。”


    “瑾哥兒,你這新衣裳也是東家賞的吧,穿著好看,不像你娘做的,老也不合身啊。”


    鄔瑾含著笑不回答,但是叔叔伯伯嬸嬸的叫了一路。


    鄔父鄔母翹首以待,見他回來,也都喜不自禁,鄔母先拿眼睛打量他,仔細看他神色、衣裳、包袱,見沒有異樣,猶嫌不足,伸手使勁拍打他身上看不見的塵土:“可算回來了!餓不餓,吃了飯沒有?”


    鄔父坐在椅子裏,行動不便,滿麵笑容的拿眼睛撫摸他:“回來了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哥!”鄔意氣喘籲籲奔回家中,一個衝刺躍上鄔瑾後背,兩隻手不住往他身上爬,“哥,你不在家,我都睡不著覺,你怎麽去了那麽久?”


    鄔母枯瘦的臉上皺紋舒展,伸手撕下鄔意:“別鬧你哥,讓他歇歇,老大,餓了吧?”


    “我吃過了,阿娘,你們吃過了嗎?”鄔瑾轉身關門,又將門閂橫上。


    鄔母略有些失落,搖頭道:“等著你們呢。”


    鄔意悄悄瞥了一眼門閂:“阿娘,我餓了。”


    他一溜煙進屋放下書袋,又一股風似的旋進廚房,對著廚房裏的飯菜垂涎三尺——廚房裏有幹菜蒸肉、燴菜、黃米飯、鹵驢大腸。


    鄔瑾放下包袱,也進了廚房,一見飯菜,便對擺桌椅的鄔母道:“阿娘,我好久沒吃您做過的鹵驢大腸了,再吃點。”


    鄔母動作立刻輕快起來,眉眼都帶著笑意:“可不是,我都多長時間沒做了,這東西麻煩,一直沒空,昨天程少爺府上那個大海來傳信,說你應該是今天回來,索性我就沒做餅,去買了大腸回來。”


    鄔意用手指叨了塊肉吃:“哥,你在莫府幹什麽?好不好玩?他們都說你要入贅......”


    “你哥是去苦讀,”鄔母橫他一眼,“哪裏像你!”


    “哥不在,我也去賣餅了!”鄔意癟嘴,看鄔瑾抱了父親進來,連忙抽椅子。


    見鄔父坐好,他也一屁股坐下,對著鄔瑾笑嘻嘻的:“哥,我就說劉博文是我的好朋友,我去賣餅,他都領著人去捧場。”


    鄔瑾看他一眼:“爹娘還沒動筷子。”


    鄔意趕緊把伸向筷子的手收了回來,訕訕地等爹娘都動了筷子,才開始大吃大嚼。


    吃過飯後,鄔瑾對於莫府之行,隻是一語帶過,見鄔意貼著牆根往外溜,扒拉開門閂,壁虎似的順著門縫爬了出去,便拿出十兩銀子到廚房,給洗碗的鄔母:“阿娘,這是莫節度使給的賞銀。”


    鄔母看著這一大錠雪花銀,渾濁的眼睛瞪的滾圓,嘴唇哆嗦,兩隻手在抹布上擦了又擦,始終不敢伸手去接這一錠銀子:“這、這麽多銀子,節度使賞你幹什麽?你在莫家是不是遭罪了?”


    鄔瑾將銀子塞進她手中:“沒遭罪,吃的好喝的好。”


    “咱們不要,”鄔母推還給他,“老大,你把銀子還給他,咱們不受這個苦。”


    她這做娘的認定兒子受了委屈,別人家的飯,豈是那麽容易吃的。


    鄔瑾不說,她這個做娘的心裏有數。


    “阿娘,我現在好生生站在這裏,身上連塊油皮都沒破,真沒遭罪,”鄔瑾扶著鄔母坐下,“這十兩銀子,您拿著,明天一早就去樓務店,賃一個鋪子下來,咱們這條街上的鋪子,賃錢大約在八百文一個月。”


    他給鄔母倒一杯水:“把鋪子賃下了,咱們開個鄔家餅鋪,往後就不用東奔西跑了。”


    鄔母漸漸平靜下來,喝了口水:“可咱們挑出去賣也是一樣的,何必白白費了賃錢?”


    “阿娘,老二性貪,容易叫人哄騙,他出去賣餅,越發難以管束,以後白天學裏有先生拘著他,放課回來就在鋪子裏,您和爹拘著他,我總覺得那個劉博文不對勁,他圖老二什麽?”


    “這倒是,老二越大越不像話。”


    “爹坐在櫃裏,順帶賣點蜜餞幹果,也強過撿珠子,鋪子開起來,咱們家的日子自然是越來越好。”


    “好,都聽你的,不過你得告訴娘,這幾天你在莫家都幹什麽了?”


    “阿娘,我想洗澡,您幫我燒一鍋水吧。”


    鄔母一聽,隻能長歎一口氣,不再追問莫府的事情,續起柴火,燒上一大鍋水,好讓兒子痛痛快快洗個澡。


    鄔瑾洗完澡,回到屋子裏,點起油燈,把床上卷成一團的被子鋪展整齊,桌上丟著兩張揉成一團的竹紙,他展開一看,是兩張寫廢了的大字,他將紙盡可能地壓平——背麵還可以接著用。


    椅子上搭著一件外衫,是鄔意剛剛脫下來的,皺皺巴巴,他抖開放到衣杆上去,又見鄔意一雙舊鞋,東一隻西一隻踢翻在角落,也拎出來擺好。


    他這才坐下,攤開紙,研好墨,珍重地取出筆。


    筆好,他舍不得寫,簡直懷疑自己的散墨會浸壞紫毫。


    他是愛惜東西的人,一枝雞毛筆,都能用上許久,凡是他屋子裏出去的,哪怕是一件打過補丁的破衣裳,都比旁人的格外幹淨熨帖。


    所以他想對這枝筆格外好一點。


    末了,他起身出門,走出十石街去,來時路上,他看見一株野梔子在夜風中開的正好,此時尋過去,借著夜色看了半晌,最後連枝帶葉折下來兩朵,疾步回到家中,找鄔母要了一隻空的黃土陶罐,灌上一壺清水,把梔子花插了進去。


    花香立刻蔓延,從容不迫地裹挾初夏氣息,席卷陋室。


    鄔瑾看著這兩朵潔白可愛的梔子花,飽蘸一筆墨,在竹紙上寫了起來。


    “元章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天晴。


    莫聆風疹沒熱退,脈靜身涼,已是大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想必她亦是有後福之人。”


    他忍不住去看這枝筆,心愛不已,繼而寫道:“我亦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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